【周二專欄】王盈勛:讓我們走到戶外,看一隻真的假鴨子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3/10/1
2013/10/01
作者: 王盈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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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沒打算去看黃色小鴨的人來說,最直接的困惑或許會是,這鴨子有什麼看頭?
首先,我們得先認清一點,不一定要有看頭才有人看。因為很多人看,或是預期很多人會去看,本身也就構成了去看的充分理由。這鴨子既然外港有名聲,本港也爆紅,並不是那麼奇怪的事。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不能看輕這鴨子。畢竟,舶來品那麼多,為什麼這一隻特別紅?黃色小鴨特別之處,主要有四個:很大隻、線條與造型簡單、沒有身世、以及它是一隻放在戶外的「真的假鴨子」。這當中,我覺得第四點最重要,就讓我從後頭開始說起。
覺得黃色小鴨沒啥看頭的人,當然大有理由這樣認為。在我們這個時代,什麼樣炫麗、3D、栩栩如生、宛若真實的動畫沒看過?而這隻黃澄澄的鴨子,線條簡單色彩單純,甚至連個馬達動力都沒有,只能孤伶伶地漂浮在港灣之中。
我們可能覺得變形金剛、阿凡達或是怪獸大學有看頭:不但畫的人與真人演出越來越難分辨,甚至不是人的機器與怪獸,都比人更像人。這些我們早已習以為常,而且要求越來越高。所以在好萊塢類型電影中,傳統動作片漸趨沒落與沈寂,因為真人打鬥得再怎麼厲害,終究很難超越「用畫的」。
英文有個成語叫「the sky is the limit」,大意是說一件事情潛力無窮、有無限可能。但是在現今的數位、虛擬空間裡,不管是電影、電玩或是線上遊戲,即使你是個足不出戶的宅男,天空也不再是個限制,就像雷神索爾,天庭與人間都可以自由穿梭,天空又怎會是個限制?
但走出戲院,我們很快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那和我們真實存活的世界,不是同一個世界。
當代人心靈的可怪之處也正在於此,一張三百元的李宗盛專輯可能無人問津,一張三千塊的現場演唱會門票倒是一票難求。虛擬複製的影像越是鋪天蓋地,我們對本真(authenticity)的渴求就越是強烈,我們就算看過黃色小鴨上百張比例大過台北101的照片或動畫,我們也不會說我們「真的」看過黃色小鴨。相反地,高雄光榮碼頭你去過了,你也就真的看過黃色小鴨無誤了,雖然鴨子本身是「假的」、塑料的。
這隻真的假鴨子,牠必須是大的,才能從那麼多真的假鴨子中跳出來:牠也必須是簡單的,才能在語不驚人死不休、色不迷人人自迷的世界裡顯得那樣突出。從市場區隔的角度來看,這鴨子既不天然,也不虛擬,既不驚世駭俗,也不日常平庸,獨佔了碼頭邊上的一片藍海。
也有人說,這鴨子既無身世,也無故事,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但這事也可能是倒過來的:沒有故事、沒有深度,可能正是牠的力量之所在。麥當勞叔叔,和我們的爸爸沒有一點血緣關係,但是他馬戲團小丑的造型,紅紅的鼻子,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叫他一聲「叔叔」,卻絲毫不覺怪異,是兒童共同的記憶、歡樂的源泉:同樣來自美國的「肯德基上校」,灰白的頭髮,長長的山羊鬍,更接近美國人的典型樣貌,卻沒有成為大家的「爺爺」。
法國社會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在他一次長程的橫跨美國之旅後,有感而發地說,「未來,權力屬於人造衛星,而不是地球」。布希亞認為,迪士尼樂園是地球上「已然實現的天堂」,因為米老鼠、唐老鴨是活在當下,只屬於此時此刻的象徵與符號,帶給人們「純然」的歡樂,沒有一絲歷史與經驗的憂傷氣息。肯德基上校無法像麥當勞叔叔一樣取得全球性的認同,正是因為肯德基上校「太美國」了,長相與經歷有了足堪查考的美國身世。
布希亞認為,美國的流行文化得以橫掃全世界,在於美國這樣的國家,是沒有文化、沒有歷史、沒有傳統,因而也就沒有包袱,而歐洲難以在文化商品化上與美國競爭,正是因為他們引以為傲的文化資產,難以跳脫原創國的鮮明烙印,歷史的刻痕太深。
在布希亞的美國之行二十多年以後,很顯然的,荷蘭籍藝術家、黃色小鴨的創作者霍夫曼(FlorentijnHofman)已然很能體會箇中道理:只有漂浮在意義之上的鴨子,才能是在全球各大港口看起來都那麼怡然自得的百搭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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