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講義
蚵女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4/11/19
文/秦惟宸
民國六十年代初期的淡水小鎮,對年僅四歲的我而言,世界不過就是自個兒家的屋子,及橫在門口那條長長的街,當年還不怎麼時興大老早就把孩子往安親班或幼稚園裏頭送,絕大部分的父母依舊是遵循著傳統把學齡前的孩子帶在身邊自己管自己教。所幸我在那個年紀裏實在也不是一個很有冒險精神的小孩,因此基本上還能維持在母親的視線範圍裏,默默的當個不讓人操心的乖兒子。
白天除了吃飯午睡,其餘的時間就是在偌大的屋子裏黏著母親跟前跟後,唯獨一到傍晚,只要外頭的天色還好不會太涼或下雨,在母親的默許下我就會迫不及待地搬出小板凳到門口的臺階上擺好,然後坐在那兒等父親下班回家開飯。
還記得每隔兩、三天的黃昏,那個總是拎著有個提把帶蓋長木盒的熟悉身影,就會固定出現在門外。
約莫十歲出頭的女孩兒,打著赤腳的她永遠穿著同一件破舊的學校制服,過大尺寸的外衣之下更顯得她的瘦小單薄。她從不按鈴或敲門,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張望。見了人也只是捧起木盒揭開蓋子,用試探的眼神問對方要不要買她盒子裏頭分成一格一格,去了殼堆成幾小堆的蚵仔。
在當時一格子的蚵也不過才賣新臺幣兩、三塊錢,兩格的分量就夠煮一大碗湯我們全家四個人喝。
會買的太太們通常都會從屋裏拿出個碗來,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撈起來盛好遞上,然後把接過的銅板塞進掛在胸前用細繩繫著的小布袋,怯生生點個頭表示謝謝後才離開。如果擺了擺手示意不買,她也只是默默蓋起盒子,靜靜地轉身沿著街再往下一家走去。
面著紅毛城坡腳的小漁港靠著海堤邊上的那頭,每天午後舢舨載著一串串從對岸八里海濱架上採收回來的蚵返航,那些專門打零工剝殼的歐巴桑就會開始聚攏。我不只一次看到小女孩跟著人群在那附近走動,她應該是其中某戶人家的孩子吧。從沒人聽過她曾經開口說過話。
家母同情她年紀還小就要從傍晚一路跑到天擦黑,總是看著盒裏還剩幾格就掏出錢表示全買下。我趴在面對門口窗格子上霧花花的玻璃急得直跺腳,瞧著女孩將所有的蚵一古腦地倒進大碗裏,心裏頭當下就明白今晚飯桌上擺的會是什麼湯。光用腦袋瓜子想,嘴裏就滿是那微鹹帶苦的怪味兒。
有時一下子真買多了,媽就得把蚵另外分做幾個小碗拿去送給鄰居,那我這苦頭最多也不過忍過今晚這一頓。但鄰家剛好同一天全照顧了小女孩的生意這事也不是沒發生過,那未來的幾餐我將會被逼著喝蚵仔湯喝到晚上做出背上長殼的噩夢來。
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癟著嘴奔回房間搥枕頭搥到母親喊開飯。
在我爹的飯桌上因為哪道菜不愛所以賴著不吃是絕沒可能發生的事。
除非燒壞了腦子才會不吃飯選擇吃板子。
我不只一次的對母親表達了我對蚵仔的不喜歡,媽總是回答:
「你該學著同情人家日子過得辛苦,如果我們能幫著她快點賣完,她不就可以早些回家去。」
回家?才不呢。每天都要蹲在門口消磨時間的我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不出個十幾分鐘,鐵定就會看到那個女孩又拎著補滿蚵的木盒繼續挨家挨戶兜售。
其實這點媽當然也知道。
年幼不懂事的我從討厭蚵仔的味道轉而任性地討厭起她來。
討厭她糾結黏膩的馬尾、討厭她衣服上的污痕、討厭她帶點黝黑的長相,尤其最討厭的是她盒子裏的蚵。要不是她的出現,我壓根不用忍著反胃吞下那一堆軟軟糊糊的怪東西。
每當我無奈地捏著鼻子,一調羹一調羹地把蚵仔往嘴裏送,心裏頭就開始盤算著究竟要用什麼辦法讓她不要再來。
終於有一天我乍起了膽子,衝上前去伸開了雙臂擋著不讓她接近。
「你不要來,我不想吃你賣的東西。」仗著這是自己的家門口,我氣咻咻地放聲喊出這句話。
她怔怔地看著我,然後低下頭捧著盒子不發一語地快步繞了過去。望著女孩匆匆跑離的身影,我像是除去什麼心頭大患一般竟然洋洋自得了起來。
但這沒頭沒腦的舉動也只讓自己痛快了那麼一瞬間。轉過身抬起頭來望見的卻是站在紗門內母親的身影。
我當然一開始就很清楚自己這麼做是錯的,反正那女孩沒法說話。滿以為就算趕走她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但怎麼也沒有料想到好巧不巧被母親撞個正著。
我張大了嘴愣在那嚇得說不出話,只記得當時心裏頭一慌,眼淚就像崩了堤似的稀里嘩啦流了下來。
我哭,但是這並不能讓自己爭取到任何的同情及原諒。母親並不是那種認為自己的孩子犯了任何過錯都可以當做無所謂的人。
母親略過我的身旁追了出去,放我一個人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啜泣。不一會兒母親就牽著女孩的手走了回來,而且直接地帶到我的面前,指著女孩用十分嚴厲的口吻命令我立刻道歉。
女孩聽見母親對我這樣的要求,抓著母親的袖口急得直搖頭。
不是我不肯認錯。嚇壞的我根本哭到喘不過氣,抽抽噎噎到連話都講不清楚。
母親把女孩拉近到我身邊,低下身子對著我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道:
「站直,把頭抬起來,看著人家的眼睛給我好好的說聲對不起。」語氣中已經明顯帶著強忍住的怒火。
本來我還想先止住哭,等緩過氣來再開口,誰知就在這當下女孩掙脫了母親的手,緊抱著木盒子,頭也不回的拔腿逃離,朝著海堤的那頭奔了去。
我錯失了道歉的時機,現在這情況說什麼也挽不回了。
母親捏著我的肩頭把我推進了屋裏,指著地板要我罰跪。我眼淚還是失控地流個不停,可是依舊一丁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窗櫺的斜影在客廳木頭地板上緩緩移動,無聲地爬過跪在廳堂中的我。垂下的頭看著膝前斑斑的淚痕由溼到乾,透進屋裏的光線也從金黃慢慢開始轉為灰暗。
學校的小阿姨照例在這個時間順路把下課的姐姐送回家來。在門口叫喚了兩聲,母親匆匆在圍裙上抹了抹手,迎到門口道謝然後將姐姐牽了進門,經過身邊時我本能的伸手想拉住母親的衣角,而母親只是把我的手撥開,站到門口跟阿姨客套的寒暄起來。身影恰恰好擋著門外的人不會看到屋裏頭有人還跪在地板上。
姐背對著門外睜大眼睛直盯著我瞧,明顯也感受到了今天家裏的氣氛不同於平常,她放開母親的手一語不發看也不敢多看就蹬開腳步直接衝進房間。
母親關上門,走進房間把小桌子擺起來,吩咐姐姐打開書包開始做功課,轉身又自顧自地回到廚房。原本可以開心坐在門前等著父親下班,現在只剩下一張小板凳還孤零零地擱在臺階子上。
膝蓋與腳尖開始變得痠麻,我想開口央求母親放我起身,但母親的身影只在我身後聽得見聲音的地方忙碌走動,丟著我獨自在黑漆漆的客廳裏嘗苦果。
外頭傳來門閂拉開的聲音,我的心頭更加往下一沈。父親手上拎著我的板凳一腳跨進玄關,俯身脫鞋嘴裏還正抱怨著怎麼天都黑了屋子也不點盞燈,邊講邊伸出手往牆上的開關摸去。燈管發出「滋滋」的聲響閃了幾閃亮了起來,照見客廳的茶几已經被挪到一旁,原來的位置卻跪了個哭腫雙眼的兒子。
父親似乎有些意外地在玄關那兒停留了幾秒,沒多說什麼,只把板凳往地板上一放,也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不敢抬頭甚至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父親對管教的嚴厲尤勝於母親,我兒時對他的畏懼超過任何當年認知裏頭的所有事物。這也就是為什麼母親可以放我乖乖待在門口,從不用擔心我跨過街到處亂跑。只因為父親曾經嚴正的跟我交代過。
現在,母親將我犯下錯的裁決權交給父親,無疑是針對這件事的嚴重性給了我最大的懲罰。
晚飯時才被叫起身的我膝蓋還痛麻著,不敢多說什麼趕緊爬上椅子端起碗來默默開始吃。我顫抖著連菜也不大敢伸手挾,只是一個勁的乾吞飯。
直到開始有點嚥不下去時,忽然好想喝口湯……
想當然耳,那天沒有。
我至今仍深信當時的我什麼湯都願意吞下去,即使是連著整碗的蚵。
我發誓以後不會再皺著眉頭一小匙一小匙的啜,不會再跺著腳一根一根挑著碗裏的薑絲,不會再板著苦臉一口一口拖拖拉拉地吃著蚵仔。
想喝口湯,什麼都好。因為含著滿嘴無味的白飯真的好痛苦。
我的眼淚又再度流了下來……
母親簡短的幾句把下午發生的事跟父親說了一遍,父親放下碗筷時我清楚記得整個涼意從背脊直衝到後腦勺。
父親倏地站起身拉著我的手直扯到客廳,要我站在牌位下對著祖先說明我做了什麼。我直哭,完全不知道怎麼開口,嘴裏只是一直重複著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父親高舉起手吼著:「不要光說你知道錯了。你知道錯在哪裏嗎?」
我整個人縮著又跪回地上,哽咽著喊出:「我知道錯了。我對人家不好,我不應該罵人家,我知道錯了,我真的不敢了。」
「要不要跟人家道歉?要不要說聲對不起?」父親厲聲接著問。
我淚如雨瀉,一顆小腦袋瓜子點頭點得有如縫衣機上下不停的針頭。
父親放下手回到餐桌坐下,母親也走過來把我拉起帶回椅子上示意要我把飯吃完。接著一頓無話,只有令人難熬的沈默。那大概是我記憶裏最痛苦漫長的一餐。
從那天起,除了母親出門買菜串串門子我可以跟著到外邊走走透口氣。在有機會跟那個女孩說聲對不起之前,我失去了坐在臺階上等門的權利。
可是,她卻好一陣子沒再出現在我家門口。
因為父親的飲食習慣,各式各樣的湯永遠都是餐桌上的標準配備。雖然我對喝湯沒有父親那麼熱中,但對變化無窮的湯料卻是興致勃勃。每當遇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即使是撐了肚皮也不肯輕言放棄,湯勺子直挖到碗底。可是不知怎的卻始終沒有出現我不確定自己會想吃,但卻開始有那麼點點懷念的蚵仔。
很難形容那樣的感覺,也許是心裏頭明白那遲早都是我要做的償還。
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想過如果有一天桌上再度出現蚵仔湯,自己將會像我所熱愛例如雞湯魚湯蘿蔔湯排骨湯一般,我要讓爸媽看見我也同樣可以舀上一大碗吃得津津有味。
我會努力試著把它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蚵仔就是不出現。女孩很久沒有提著木盒子走到我們家門口。
我不敢說出來,其實我有幾次剛好墊著腳尖趴在窗臺上時看到她經過。
還是約莫黃昏的時刻、還是那件寬鬆的舊制服、還是那個提把帶蓋的長木盒。可是她繞路走……
她刻意地從對街匆匆地跑了過去,從來沒回過頭多看這個方向一眼。
我沒有機會跟她說對不起,但我更在意的是沒說到對不起可能就沒有機會得到父母親的原諒。
我真的準備好了。我要笑著大口大口的吃蚵仔,我要因為自己勇敢的道歉認錯讓父親摸著我的頭說我好乖。可是我沒有機會,女孩就是不肯走過來。
終於,我鼓起勇氣,追出院子站在門後對她大力招手。
她回過頭,她有看到我。我高興的笑了……
就在今天晚上,我會大口的喝湯,欣然地接受原諒及讚美。
可是女孩也僅僅只是回過頭而已。我們隔著馬路對望,她只停駐了幾秒,就低下頭拎著木盒快步離去。留下至今讓我閉上眼回想起都宛如親見當時,一個令我心碎的眼神。
那年的秋天還沒結束,我們全家就搬離了淡水。
臨行前母親特別往碼頭走了一趟,沒說要去做什麼,只是提著一籃水果獨自前往。回來時手是空的。
搬家卡車隆隆地發動引擎,載著滿滿的床櫃桌椅雜物,噴著黑煙駛過老街。顛簸地越過兩旁稻浪翻滾長長直直的大度路,沿著基隆河岸整排低矮的磚房農舍前行。母親坐在靠右側的車窗,司機跟母親的中間就是我跟姐姐。我呆望著眼前陌生的景物直到睡著。醒來時已經到了新家的門外……
晃眼已過不惑之年。孩提時避之唯恐不及的青菜苦瓜茄子青椒魚肚內臟,曾幾何時也成了我這苦命外食族碗裏常見的菜肴。
昔年那個挑嘴的孩子如今偶爾也會自己弄碗湯來喝。只不過還是跟過去一樣,碗裏頭的料吃得一乾二淨,湯大概只喝兩、三口而已。
蚵仔湯不算是什麼高難度的料理,從超市到傳統市場也隨處可見。只是我每當看著那分裝成一袋一袋,排在冷藏貨架上的蚵,不免就回想起多年前,沒能有機會說的一聲對不起,以及我與女孩互望著對方的那幾秒,兩雙受傷的眼神。
廚房灶上燒著開水準備煮湯的瀰漫蒸氣。
菜刀在砧板上細切著薑絲的擦擦聲。
小女孩跑離開時胸前布袋裏銅板碰撞的叮噹響。
還有我娘望著她專注舀著蚵仔的慈愛眼神。
凝視著眼前剛起鍋熱騰騰的這碗蚵仔湯,我喝下的並非只是一口微鹹微苦的怪滋味兒;而是忽然從心裏頭蹦出來,在舌尖及淚眼裏打轉,一幕鮮活難忘的童年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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