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萬朵雨落在海港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3/10/21
文/方路
老漁人坐在船尾,一個人安靜坐著,看魚群同樣安靜躺在甲板冰箱裏。快進港了,船隻在黃昏水面緩行,但烏雲遮去遠方夕陽,只剩暗黃的色澤。船艙引擎拍動出來沈悶的綁綁聲響,周圍經過幾艘船,同樣拍動著沈悶的綁綁引擎回音。
彷彿一切和平日一樣,他看到海港已在不遠的陸面,又似乎浸在水中,感覺不停地晃動,不像甲板上的漁獲已沈穩地堆在一起。進港,一天海上生活,或一周或年年月月海上生活也算告一個段落,習慣了出海作業,有時上了陸面反而走不出平穩的步伐。
老漁人猶疑不決,這是最後一次進港嗎?最近感覺到脊椎骨已不聽使喚,可能浸太久海水,整個骨骼像脫臼,不時引來刺痛。他想起女兒,常勸告不要再出海,隨她搬到馬蘭花園新居同住,順便看看四歲的孫女。
他的皮膚曝曬成漁船似的顏色,有些枯槁,額上貼著很深的皺紋,彷彿風乾的浪。
船進港時,微雨落下來,弄濕了暗黃的色澤,一切景物也濕漉漉了。天晚前的港灣,剩下海燕的白色尾羽掠過天際,像白色雨珠。
夜色底下的裕和魚行,已擠滿漁人,上貨的竹筐盛放著準備交易的漁獲。老漁人站在魚行列好的隊伍,看著豐收魚群,上秤,感覺溫熱。他在漁船上塗了正骨水,脊椎骨溫熱起來,骨骼才彷彿接得上。他想著,明早是否要離港,到城裏醫藥中心問診,順道探望馬蘭花園的女兒。
下午時,他特地把船駛到安民魚塘,找舊識春仁,告訴他想出城治療脊椎骨的事。那時春仁蹲在魚塘正把一堆堆飼料丟在深池,魚群爭出水面搶食,午後更顯得活潑熱鬧。魚塘周圍一張張長滿青苔的網,把魚捆住,伸長而去的水平線,是一望無際的藍海,很像倒掛的藍天。
魚塘主人,望著看不到盡頭的遠方,低首不語,只顧坐在木板的橋邊,放入一根釣竿,以餌誘魚上鉤。老漁人,靜靜坐在一邊,看春仁釣了十二尾黃鱔,然後又重新放回魚塘,彷彿看到春仁和海和魚是一體的。
出海太久了,老漁人有時感覺到海水的硬度,像自己的生命,在海上,可以硬朗起來,不輕易放棄海上作業,漁人的命運屬於海,不屬於陸地,不是花園裏安穩的居所吧。
在進港時,船底捲出翻白眼似的水沫,不久,雨珠滴下來,他掛好帆布,雨更急著落下來,打在水面上,滴在紅樹林遮去的視野,開始有些暈眩時,彷彿有一萬朵雨落在海港。
船身搖晃間,很像建在海港的屋宇,舊舊的,在時光中晃動,似乎有風,有雨,有自己找到遮雨擋風的屋簷,屋簷下的門匾,有生命似的衍生堂號:
寶樹 穎川/太原 濟陽/隴西 江夏/河西 盧江
老漁人想著女兒小時,教過她背口訣:謝氏寶樹,陳氏穎川,王氏太原,蔡氏濟陽,李氏隴西,黃氏江夏,林氏河西,何氏盧江……多像一個濃縮的鄉縣地誌,命運的地圖,先人的腳在這裏留駐,再掛上身世門匾,生生不息。老漁人坐在船尾,看著甲板冰箱安靜的漁獲,上岸後,是否要從此離開先人登岸的地方。他在想,一陣雨,又持續落在漁船,落在海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