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不只需要一個林飛帆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7/1
2014-06-25天下雜誌 550期 作者:林倖妃、李雪莉
圖片來源:鍾士為 |
五十四歲的和碩董事長童子賢,在太陽花學運時,幾度到現場觀察,送物資去支援。但他也說,靠靜坐對抗不了韓國三星。當他和今年二十六歲、太陽花學運學生領袖之一的林飛帆面對面,兩人都發現,彼此的距離並沒有想像中遠。
問:兩代面臨的困境和問題往往不同。請童先生回想,你在和飛帆同樣的二十六歲年紀,遭遇最大的困難是什麼?飛帆又如何看自己這一代的處境?
童子賢: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麼困難,那是一個物質比較貧乏的年代。回想起來,也是氛圍美好的年代。我從台北工專畢業,服完兵役就進入宏碁工作,看到多數學理工的人,好像懷著對宗教的信仰一樣,日夜奮鬥。
在那幾年,有很多理性的思考、感性的奮鬥,但沒有人求回報。好像有努力,環境就會對我們有正面回報。同一時間,台灣社會正在轉變,選舉更熱鬧,社會也有更多元的聲音,在工作環境中遇到任何挑戰都是機會。
包含第一次出國,在那年代出國不容易,就是不眠不休,還很感激,想說環境怎麼有機會讓我們遠渡重洋去看世界。當然,這是當時的社會氛圍。你要我回憶二十六歲有沒有困難,困難一定有,但我們沒有認為是障礙,而是機會與挑戰。
林飛帆:過去認為,白手起家是可行的,只要願意投入與努力,就可能有所改變。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不一樣,雖然很想努力,但無法跳脫身處的環境與框架。包括就學,還有學貸與租房、房貸等問題,年輕人卻只有二十二K。
某種程度上,有人或許認為我們這一代反抗能量驚人,其實來自於我們想要追求,但又追求不到,只好更進一步挑戰體制。
問:太陽花學運對兩人有任何衝擊嗎?有改變過去對年輕這一代的看法嗎?
反省 才能穩定進步
童子賢:事實上,學運這兩個字並不是我最關心的,我反而是關心學運上更大的傘,就是公民社會的現象。公民社會更加成熟與進步,是我樂於見到的,學運只是這幾年轉變中的一環。
我認為,這是台灣穩定進步的力量,終於有很大的反省聲音出來。我是好奇的人,一開始看平面媒體報導不太相信,於是騎著摩托車、直接走到現場,體會氣氛。我在現場被很多人認出來,也看到很多年輕人下了班跑去參加靜坐,有一些根本是我關係企業的人。
看到這現象,其實我很安慰。這個社會掌握主流權力的人,不論是行政院或部會,對民主的認識不夠,以為我做了決定,你就要聽我的。可是公民的力量卻開始集結,勇敢說我不同意。這對我影響太大,甚至對下一代的影響也很大。
我覺得,台灣慢慢步向成熟公民社會,有更多人,像飛帆,願意出來號召大家,即使踩在危險的懸崖邊緣,也要把聲音表達出來。我認為是好的,這個社會不再只是top down(由上而下),還可以bottom up(從下而上)。尤其,當這樣的行動是由年輕世代主導的時候,就像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充滿希望。
林飛帆:我到目前為止,還沒辦法釐清學運對我的衝擊。坦白說,我沒有真正離開當下的氛圍與情境,一直持續到現在。
為什麼這一波的運動,能產生那麼龐大的能量,不但充滿希望,甚至帶著嘉年華式的氣氛,跟以往行動很不一樣。我認為,是年輕人長時間不滿的累積,到頂點之後,突然找到宣洩出口,而且是透過看得見、摸得著,具體可行的方式,而不是過去和掌權者隔空喊價的互動模式。
這讓我們忽然之間,握有談判的籌碼,真正抓到機會。
這個世代的籌碼在哪裡?
我覺得,這個運動打到一個既有政治格局的重要關鍵。我們以前太多運動沒有打到核心,再怎麼抗爭和施壓,當權者絲毫感受不到壓力,沒有促成實際改變,抗爭者也感覺不到真正的機會,沒有辦法對體制或制度產生衝擊。
然而,當我們衝進立法院,發現外面的人有多想把國會議場守住,這時的心情就像你原本在賭博,從一個身無分文、混到賭場的小孩,突然得到一張籌碼,你要如何喊價,讓這個籌碼有價值,甚至讓籌碼有辦法獲利。
我覺得,學運前後最大的轉變是,過去大家對參與社會運動與抗爭,對表達意見意興闌珊;突然,有一群人拿到籌碼,可以跟大家說趕快來用這個籌碼。
會有這樣的轉變,我的解釋是,我們這個世代從沒有掌握一絲一毫的籌碼。我們處在的環境是,想要籌碼與牌,但都要不到。或許如童先生所說,透過個人意願和努力,有可能對自己的生命做出改變。但我們這個世代可能鬱悶太久,都沒有辦法拿到籌碼。
問:童先生曾經說,年輕人要反省,躲起來不和大陸競爭,將來如何和國際競爭?依你們的觀察,年輕人的競爭力在哪裡?
童子賢:以一個人的身體做比喻,即使有強壯的肌肉與身體,如果荷爾蒙不足,或沒有堅強的意志力,就像一個社會內部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或是所得分配不健全,反而可能萎靡。
除了檢討這個人身體健全不健全,當然也不能忽略外在的生存機會。這就像一個人住在森林,四周圍有豺狼虎豹,他是否可以到外面採集野果或糧食,養活一家子,以及這個人的精神與身體有沒有平衡健全,兩者都是必須的。
我要提醒的是,外面有很多豺狼虎豹,有很多有利和不利於你的變化,這些都是年輕人必須面對的挑戰。
我認為整個台灣,從學運世代到重視經濟成長的世代,都需要反省。我曾說過,你沒有辦法用靜坐來對抗韓國三星企業或美國蘋果電腦,這是很簡單的事實。卻有人很悲憤地說,童子賢你不可以把這個問題推給林飛帆這個世代,我對這樣的批評完全接受。
但台灣本就是一個島國,資源不足,不太可能用鎖國達到國家安全、經濟發展自我滿足。
現在面對的,是外面有一個巨人強力影響你,但你自己的荷爾蒙分泌還不健全,所以常感覺頭暈暈的,走起路來步履蹣跚,這就是我說的要先健全制度。健全內部教育制度和社會發展、所得分配種種,才可以活得很有自信,活得非常平衡。
如何面對門外的豺狼虎豹?
林飛帆:很多人會說,我們是島國心態、故步自封,但我們也不是這樣,不管對世界各國或者中國,台灣沒有辦法完全自外於整個國際貿易體系。如童先生說,我們必須跟世界各國競爭。
我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反省,過去談跟世界各國競爭,或者我們為了要跟各國或經濟體互動,我們到底犧牲哪些東西?或我們即將犧牲哪些?在新自由主義和發展主義的主流思惟下,我們並沒有反省。
這才是為什麼,我們現在會對服貿提出論述,對自由貿易提出反省。
如果接下來要談如何面對競爭,有些事必須先解決。童先生的比喻很好,我們要面對外來的豺狼虎豹,現在連一個強健的身體都沒有,卻要先割一塊肉,這樣的做法並不是長久的存活之計。而是要面對你的身體出了哪些問題,先把這些傷治療好,再來仔細思考要如何跟外面的豺狼虎豹對抗。
問:兩位都是從社會面去剖析,但年輕世代的競爭力又在哪裡?
林飛帆:我在這波運動裡面,看到年輕人在嘗試做的事情,或許是一個思考的方向。
非常多年輕人開始回歸在地農村,從很小的事情開始做起。包括,他們可能是回到農村裡面去幫忙產銷,幫老農賣不出去的東西做產品上的改善、建立通路。
我們過往的思考方向是,如何累積大量資本,在國際上跟他人競爭,不會放太多心力在這些手工業和小農。現在年輕人開始回到農村經營,那些東西未來會不會成為台灣新的特色,成為在國際上競爭的條件,這我不知道,我也沒有答案。
問:飛帆有沒有想過,未來的第一份工作是什麼?
林飛帆:我的本科就念政治,出國念書當然是一個選項,但坦白說,從大學時期到現在在做的事情,我都當成工作在做。我們也在運動後成立組織,這可能是我未來要投入十年、二十年的工作。
如果要說有薪水的工作,我也在想,未來有沒有可能從事所謂的政治改革工作。在某種程度上,我把它當成是我的志業,但透過社會運動等方式,變成一份可以養活大家、可以溫飽的工作。
問:童先生怎麼看呢?你有沒有什麼要跟飛帆分享的?
童子賢:如果我的子女是扮演飛帆這樣走出去的角色,我會給予很大的掌聲。
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曾經領導七十個人的部門,可是他已經領導五十萬人上街了。所以我認為,新的生命會在不同的角落滋長,你給他場域、給他雨水滋潤,他就會不斷冒出來。
也許十年以後的飛帆,他扮演另外一個角色,我相信他一樣可以扮演得很好。
但台灣社會,不會只需要一個林懷民、或一個嚴長壽,台灣社會也不是只需要一個林飛帆。
我希望,台灣的環境能夠有更多的場域,大的舞台、小的舞台,讓更多肯活躍起來的頭腦,不管是金頭腦、銀頭腦,都能夠得到更多的發揮空間。這樣台灣人才才會不斷冒出來。(林倖妃、鄧凱元、陳寧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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