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7日 星期日

2014/4/27 「張大春:李白是怎樣教出來的」

張大春:李白是怎樣教出來的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4/22
2014/04/18
作者: 張大春.

天下雜誌電子報 - 20140427


1. 先從李白粉絲蘇東坡說起

說李白,要先說一個李白的大粉絲。

蘇東坡是個有趣的人,留下了許多趣話,其中有一則與考作文有關。流傳至今近千年,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了。

那是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的事,蘇軾應禮部試的文題是〈刑賞忠厚之至論〉,主考官歐陽修極賞識此作,以為脫盡五代宋初以來的「浮靡艱澀」的時風:「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放此人出一頭地。」──「出人頭地」典語即此。

這篇文章裡提到:「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宥:寬赦)三。」是立論關鍵。如果堯與皋陶沒有這「殺」和「宥」的衝突,這篇文章以下關於「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論證就無從展開。可是,「三殺三宥」之說,向不見於經傳,主考歐陽修,同考梅聖俞都不記得在任何古書上讀過。日後龔頤正在《芥隱筆記‧殺之三宥之三》裡說起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梅聖俞以問蘇出何書。答曰:『想當然耳。』」

另一個傳聞還多兜了一個圈子,說蘇軾當下答覆:「出《後漢書》。」這個版本的傳聞還指出:歐、梅二公回家翻檢《後漢書》,遍尋不著,再問了蘇軾一回,蘇才告以:是出自《後漢書‧孔融傳》。原來,史載:曹操攻屠鄴城,滅袁紹,袁家婦女「多見侵略」,曹操的兒子曹丕就私納袁熙之妻甄氏──也就是傳聞中曹植〈洛神賦〉所影射的美人。在這個背景上,孔融乃與曹操投書,說:「武王伐 紂,以妲己賜周公。」曹操一時想不明白,便向孔融求教:事出何典?孔融對答道:「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周武王把妲己賞賜給周公是子虛烏有的玩笑,其諷謔之深,著實令人不堪已甚,也無怪乎孔融日後會為曹瞞所忌殺。

如果從武王伐紂算起──那是西元前1046年左右;到曹操打下鄴城──那是西元204年;再到蘇軾及進士第,那是西元1057年。到蘇軾口中,「想當然耳」已經不是玩笑,而是運用操持,存乎一心的創造。在一種講究引經據典、尋章摘句的國家考試現場,能夠隨立論之所需而暢意摛文者,兩千年以來,非蘇公而誰能為之主哉?這個「想當然耳」的四字成語,我們今天還經常掛在嘴邊,也透過這四個字,原本上下兩千多年、各領風騷、毫不相干的歷史人物卻像是「晤言於一室之間」了。

2 .能玩遊戲,才能創作

蘇東坡不只在國家考試中弄玄虛,也在李白身上動手腳。

有一次,他張掛了一軸大字墨書,懸於壁間,以示友朋,稱之為〈李白謫仙詩〉。

詩是這樣寫的:

我居青空裡,君隱黃埃中。聲形不相吊,心事難形容。欲乘明月光,訪君開素懷。天杯飲清露,展翼登蓬萊。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對面一笑語,共躡金鼇頭。絳宮樓闕百千仞,霞衣誰與雲煙浮。

這首詩的機巧在於題目,它既可以被理解為李白的〈謫仙詩〉;也可以說成是蘇軾所撰的〈李白謫仙詩〉───這正是「想當然耳」的同一手段,坡翁慣弄狡獪如此。

而蘇軾的這首詩又經後人之手,剪裁其中的幾句,成為散碎不成片段的〈上清寶鼎詩〉:

我居青空裡,君隱黃埃中。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

以上兩詩並皆輾轉被誤會為李白原作了。殊不知蘇軾延伸並刻畫李白日後周折於窮達之間,冰火在抱,依違兩難,不得不寄情於遊仙的詠歎,實非原初句意。至於〈上清寶鼎詩〉徒然附會了李白與上清派道者的往來背景,然而實實不知所云,無怪乎王琦編《李太白全集》時注之以:「疑其出自乩仙之筆,否則好事者為之歟?」王琦畢竟是個明眼人,至少他沒有上蘇東坡〈李白謫仙詩〉的當,也揣摩得出〈上清寶鼎詩〉字句底下粗糙的韻味、零落的格調,和卑淺的情懷。是詩仙?還是乩仙?一目了然。

可是,蘇軾假託李白之作的時候,可能沒有注意到後世考證者眼尖留意的一個細節:在李白那個時代,由於高腳的桌椅尚未出現,書家作字,持版為之,上下紙幅,多為尺許寬窄;要不,便直接題壁。還沒有人會把一首詩寫成擘窠大字,張掛在牆上,謂之「中堂」云云。從這一點來看,或可見其偽造不外就是想亂真、想比肩前賢。而亂真比肩也者,則是一種專注於追步古人的遊戲。

3.  對於李白來說,作文就是從小陪伴成長的遊戲

假託古語和偽作古詩的動機儘管不同,對古文本橫插一手,意味著蘇軾並沒有抱著「上供食餘冷豬肉」的心情作文章,他是把自身的處境和心境融入歷史的洪流之中,無彼無此,無往無今,這反而顯示了活生生體現文化的敬惜之意。

我們根據李白的自述也會發現,除了賦詩、煉丹、飲酒、求仙、謀官以及放言高論之外,大約終其一生,還有許多時間是用在大量的文字摹寫上。與李白相去不過百年的段成式在他那本著名的筆記之作《酉陽雜俎‧卷十二‧語資》上說:「李白前後三擬《文選》,不如意輒焚之。惟留〈恨〉、〈别〉賦。」這就相當清楚地解釋了李白能夠自出機杼、別作高詠,並不是天縱英才而已。

根據李白自己的描述,從五歲開始,他就能「誦六甲」(大約是推算六十甲子、學習書計之事),以及「十歲觀百家」。他也在呈給宰相張鎬的詩裡說自己「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以一個沒有資格出身入仕的賤商之子而言,這些練習當然不是為了應考,而是遊戲。對於士子來說,雕章琢句可能是深重而漫長的折磨,對於李白來說,則是從小陪伴成長的遊戲。

沒有實用的目的,卻帶來極高的鍛鍊效率。今本《文選》共收一百三十家詩文,三十七類七百多篇作品,即使僅通擬一遍,也是極為曠日費時而無實利可圖之事。李白年幼的時候既不可能有博一功名的非分之想,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摹擬數量如此龐大的舊章,怕也只有蕭統的〈文選序〉本身可以為之覆按。

蕭統在記錄了所選收的諸般體類之後,打了個譬喻,說:「譬陶匏異器,並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具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云備矣。」拿樂器和服裝這種賞悅視聽之物來作類比,顯示《文選》一編,本質上是一個審美的對象,而絕非「恆久之至道,不刊之弘教」(《文心雕龍‧宗經》)所描述的那種東西。

換言之,從幼年李白、少年李白、以迄於他相當自負的一段歲月:「常橫經籍書,製作不倦,迄於今三十春矣。」──說這話的時候李白已經三十出頭了,而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一個與生活內容不可須臾而離的審美活動一直伴隨著李白,也就是說:日後無論是在遊歷、干謁、任官、放歸、隱居、求仙甚至學劍的期間,李白始終維持著那樣的寫作習慣。有些時候,我們還能夠從作品的內在去印證這遊戲的性質。正因為紙硯筆墨不輟手,反覆操作的熟練,以及對於單一性質摹寫至盡之熟練的不耐煩,便交織出李白修辭縱橫變化的氣象。

我對「天才」一詞僅有一個定義,就是恆常耐得單調練習之大能──有時這「耐得」並不如看在旁人眼中那般痛苦;這恐怕才是讓非天才之芸芸眾生最感懊惱之事。

4.  李白的詩其實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困惑

今存太白集卷一就收了他的好幾篇賦作,多少都流露出擬作的痕跡。摹擬江淹的〈恨賦〉、〈別賦〉,以及(就作者人格與性情研究而言)可能更重要的〈大鵬遇希有鳥賦〉,則是摹擬司馬相如的〈鵩鳥賦〉。此外,〈大獵賦〉、〈明堂賦〉之取徑於〈子虛〉、〈上林〉、〈羽獵〉、〈甘泉〉、〈三都〉、〈兩京〉等作也十分明顯。

即使是在詩句裡面,後人也隨處可以辨認出李白大量運用經、史及諸子百家語的習慣。「用事」、「借喻」當然不是李白所專,但李白之卓爾不群者,還有他揉雜俗語和典語的特色──這一點,則堪稱千古獨步。

如名篇〈戰城南〉有「洗兵條支海上波」之句,「洗兵」出〈說苑〉,用「風霽而乘以大雨……散宜生又諫曰:『此其妖歟?』武王曰:『非也,天灑(按:灑,洗也)兵也。』」出句雅健如此,緊接著對以落句:「放馬天山雪中草」這一句又淺白直質,一無依傍,而自然雄渾。其下:「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直陳所見,略不假雕飾,其後更巨力調度,以八言之句扭曲節奏──「匈奴以殺戮為耕作」一句,又是化用王褒〈四子講德論〉的典故於不知不覺之間;王褒的原文是:「匈奴,百蠻之最強者也,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捍絃掌撫,收秋則奔狐馳兔,穫刈則顛倒殪仆。」在註解這一句的時候,《李太白全集》的編者王琦忍不住讚嘆道:「而鍛鍊之妙,更覺精采不侔。」更妙的是接下來的落句竟然又多出來一個字,成為九言──「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如此自由調度,設非天人,孰能致之?

大膽地揉雜古今雅俗,忽然扭轉變異其格調,正是李白的風骨。這一定和他受教於趙蕤的縱橫之術有關。縱橫家操持萬變之說,遍干諸侯,不拘一格,不泥一論,不定一尊,不守一藝,總是能在成說成見即將完固之際,自疑其地步。這是為甚麼李白的詩中有那麼多「疑詞」、「詰詞」的根本原因。

根據近人陳香的蒐剔耙梳,在將盡千首的遺作中,李白「以詰詞為主體的詩句計有七百四十三句之多。其間用『何』字的最多,達四百一十一句;用『安』字次之,有八十二句;用『誰』字又次之,有八十句;用『豈』字復次之,有五十三句;用『幾』字復次之,有四十八句。此外,還有「奚」字、「孰」字、「那」字、「胡」字、「焉」字、「詎」字、「烏」字、「若」字、以及「寧」字的,合計起來,亦有六、七十句。足證詰詞在李白詩中所佔的地位,非僅充斥龐雜,簡直可謂洋洋大觀,勢若主流。」

固然陳香因之而立刻導入的結論是:「詰詞,的確是助長李白詩格陡高、曠放、飄逸、獨步的最大原因之一。」可惜他卻沒有進一步指出:這正與李白的縱橫家養成教育、以及道家「功成弗居」、「絕聖去智」的思想本質有著千絲萬縷的糾葛。

作詩這件事,除了能夠張揚李白在俗世的名聲,讓他贏得一個商人幾乎絕無可能在士大夫間獵取的尊重,同時也不斷地透露李白內在深刻的不安,無論是淪隱或顯達,也無論是任官或修道,更無論是立功或成仙,李白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懷疑自己的天地究竟應該位置於何處。也就是說:李白的詩歌一直就是他拋向世界的困惑,他始終不知道自己的歸屬,縱使歸屬在眼前腳下,他也已經將視線和步履投向另一個未知的角落。

正是這份根植於性情和教養交相作用的質疑,使得他對於多寓信守之德的儒家不免嗤之以鼻,要不就是嘲弄:「大儒揮金槌,琢之詩禮間」,要不就是訕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要不就是斥責:「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其激進之處,甚至引焚書之李斯、鄙儒之叔孫通為知己。古往今來,似乎只有一個魯仲連是令他永遠不會失望的偶像。

5. 李白只是想寫,並非想成為天才

李白對於自己恆常之不滿,要從他的作品之中訪求。

前文中已經提及,李白那樣孜孜矻矻地摹擬前代作家的名篇巨作,是沒有實用價值的,對於他那個頗有資財的父親李客而言,不吝開銷,購書藏家,讓這個不肯承襲商業的兒子聊作遊戲,更不可能是為了謀取功名的實用目的。可是,李白在無數他熟悉的古聖先賢之中,最為看重且從無一詞之貶的,只有一個魯仲連。

〈古風之九〉:「其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古風之三十五〉:「魯連及柱史(按:指老子),可以躡清芬。」〈感興〉:「魯連及夷齊,可以躡清芬」,留別魯頌〉:「誰道泰山高?下卻魯連節。誰云秦軍眾,摧卻魯連舌。」〈奔亡道中〉:「談笑三軍卻,交遊七貴疏。仍留一枝箭,未射魯連書。」此意不勝枚舉,卻是在以下的兩組詩句裡,我們可以看到魯仲連之所以受李白崇敬、追隨的究竟。〈留別王司馬昌〉:「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以及〈贈崔郎中宗之〉:「魯連逃千金,珪組豈可酬?」

《史記‧魯仲連列傳》載魯仲連舌戰新垣衍,讓秦軍退兵五十里,給予了強敵侵略之下的趙國一個喘息的機會,適逢魏公子信陵君用侯嬴之計,奪晉鄙之兵擊秦,秦軍遂解圍而去,當時平原君想要封賞魯仲連,《史記》描述其事如此:

「魯連辭讓,使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謂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魯仲連的「即有取者,商賈之事也,而連不忍為也。」恐怕是李白終身不能面對的創痛。他平生作詩,但凡涉及建功立業者,總有「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俠客行〉)這樣的句子,而其所欲深埋者,恰是魯仲連絕不忍為的「商賈」──那是像烙印一般任李白如何轉身離去也不能擺脫的賤民身份。

6.

生活在今天的人都知道李白在千古詩壇上不可撼動的地位;歸之於稟賦,歸之於勤勉,歸之於磨礪,歸之於際遇,似乎都有跡可循。然而這些兼包內外的因緣果證,仍須從李白一生總是「去去不回」的行蹤上找尋解釋,以便於我們思索:對於「教養一個不世出的天才」的狂想,人們不應迴避一個李白不會道出秘密:他顯現於世界的一切成就,都是從根柢上否認自己的身份開始的。

史料從諸多方面告訴我們:盛唐時代的商人藉由種種經濟活動,以輸通財貨而在民間擁有了巨大的影響力,可是商人的勢力愈龐大,所承受於士族、朝堂和皇室的壓迫與輕鄙,也愈加劇烈。李白以「不廟見婚」兩娶宗室之女,以白身之姿三入長安,遠家齊魯,放跡幽燕,隱遯匡廬,浪遊江淮,終其一生只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曾無回頭返鄉之一步。這是一個既失落了機會、又登不上舞台的縱橫家血淚斑斑的實踐。天才之奮勉、天才之寂寞、天才之不為時人所知,天才之無用武之地,俱在於是。

一個街頭藝人,一個酒館狂生,一個以他那樣的階級不該擁有的寫作能力而名聞遐邇的道者,一個曾經那樣接近過權力核心而仍只被以「倡優之徒」對待的浪子,以及──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已經是一個國人皆曰可殺的叛國者。他不是被教養出來的,他是與命運和環境衝決對抗而花了六十二年時間才誕生的。

在當塗那一灣淺水中飲月而死之前,李白應該有這樣一篇作品:

月明看皎然,星帛微茫列。謫我入埃塵,回眸一望絕。和醪變成泥,經歲同霜雪。軒車復駿馬,戴日下丹穴。精魄猶不息,涉江與君訣。萬里下冰輪,波間紛紜說。海湖裂爾身,化浪逐生滅。碎玉萬千聲,共誓此心熱。且蹈碧魂歸,殷殷作惜別。

你若一字一句細細讀來,會知道非但李白不想成為天才,這世界若不欺人,也應該不會期待天才。

編按:今年五月,國教十二年實施後第一批國中考生上路。只要關心這次考試的人都知道,作文分數佔比非常高,五級分或六級分,可能比自然社會錯三、五題都重要。很多孩子因此在國英數社自五科之外,都得另外加強作文,甚至到坊間參加作文培訓。但是,這樣的寫作是台灣對未來孩子中文力的培養嗎?作家張大春針對上述現象撰寫此文,分享給焦慮的老師和家長:李白的六級分秘笈,或者說李白可能被填鴨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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