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尤努斯：一個人的影響力，沒有極限
摘錄自：Cheers雜誌電子報
2014/5/15
2014-05
Cheers雜誌164期
作者：陳怡伶
 |
| 圖片來源：廖祐瑲 |
「貧窮應該屬於博物館，不屬於文明世界。」這句話出自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他對這個境界的追求和嚮往，在今天，已經成為世界各國推動無貧世界的指標。
為了追求「想像中」的美好世界，尤努斯放棄美國教職、離開妻女，在祖國孟加拉最動亂的時候返國。他卸下經濟學博士的光環，走入人群，創辦專門借貸給窮人的微型貸款銀行。如今，這個理念被應用於全球數十個國家，幫助超過1億人掙脫貧窮。
30幾年後，今年73歲的尤努斯仍未停下腳步。他致力於推動「社會企業」，嘗試替各種社會問題提出永續解決之道。
《Cheers》雜誌遠赴孟加拉，親自拜訪尤努斯與當地青年、貸款的家庭及社會企業。一個人，能發揮多大的影響力？我們把尤努斯的答案帶給渴望改變的台灣人：沒有極限。
「如果你有一點錢，再多賺一點不難，難的是你連那一點錢都沒有。」（If you have got a little money, it is often easy to get more.
The great difficult thing is to get that little.）──經濟學家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
孟加拉，一個命運飄搖的南亞國家，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後來陸續脫離印度、巴基斯坦而獨立。這個國家給世界的印象，始終不脫落後與貧窮，即使到今天，孟加拉仍然深陷政黨惡鬥、朝野對立的混亂，政局動盪，暴力衝突不斷。
這樣一塊貧瘠的土地，卻造就出世界最傑出的銀行家與經濟學家。73歲的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在1976年創辦格萊珉銀行（Grameen Bank），提供窮人微額貸款，不但成功扭轉全球1億人口的命運，更讓他贏得「微型貸款之父」的美譽，在 2006年獲頒諾貝爾和平獎。
孟加拉1973年的貧窮率（指貧窮線以下人口佔總人口比率）高達74％，在尤努斯的努力下，即將在2015年達到聯合國千禧年所訂下「窮人減半」的目標，是少數幾個成功的國家。同時，孟加拉現在已是南亞僅次於印度和巴基斯坦，排名第三大的經濟體。 2011年，投資銀行高盛繼「金磚四國」後，更點名孟加拉為「未來11國」的成員之一。
站在此刻的台灣，尤努斯的故事，能映照出什麼？
同樣是面對社經結構棘手難解的習題，同樣是帶著改變現狀的迫切渴望，尤努斯證明：再沉重、再不利的遊戲規則都可以被打破，縱然只從一己之力出發，影響力一樣可以無窮大。
27美元的啟發》留美回國碰上饑荒，經濟學教授走出圍牆
3月31日上午10點，尤努斯離開家門，步行3分鐘後，抵達孟加拉首都達卡市區的一棟18層樓建築——格萊岷銀行總行。他就住在總行後院的一棟簡單房舍內，每天中午一定回家吃飯。這天，尤努斯的第一個行程，是在總行辦公室接受遠從台灣而來的《Cheers》雜誌團隊專訪。尤努斯頂著滿頭白髮、穿著格萊珉集團所製的傳統服飾出現，這身裝束已成為他的標準打扮。
他所創辦的格萊珉集團，目前除了格萊珉銀行有2千多個分行，是孟加拉最大銀行外，還有其他將近30個事業群。而這麼龐大的組織，最初卻只是從27美元（約台幣810元）開始。
尤努斯出生時，孟加拉尚隸屬於英屬印度的一省，後來被劃在巴基斯坦內，脫離印度。1971年，歷經9個月的獨立戰爭後，孟加拉才又脫離巴基斯坦，成為獨立國家。
尤努斯成長於孟加拉最大港口城市吉大港，祖父與父親為珠寶商，家中排行老二，從小就對社會議題很熱中。尤努斯認為，雖然自己生長在中產階級家庭，但是貧窮舉目可見，無所不在，是他註定要面對的現實。
1972年，孟加拉獨立後不久，在美國獲得經濟學博士並於大學任教的尤努斯，帶著俄羅斯裔美籍太太與剛出生的女兒，滿懷理想回到祖國。可是等他真正站上故鄉土地，才發現一切事與願違——1974年至1975年，孟加拉發生大饑荒，成千上萬人喪生。「這不是我希望協助建立的新國度，」時為吉大港大學經濟學系系主任的尤努斯，面對校園外悲慘景象和書上理論間出現的巨大落差，深受震撼，無力、失望和憤怒同時湧上心頭：「我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用的人，」尤努斯回憶。
於是，與其一直待在象牙塔裡，尤努斯決定放下教科書，帶領學生走進鄉村。
1976年，他走訪大學附近一個叫做Jobra的村落，遇見一名婦女。她叫蘇菲亞（Sufyia），擁有非常好的手藝，專門編織竹凳子，可是因為沒有錢購買材料，加上沒有銀行願意在鄉村設立據點，最後她只能求助高利貸。更不公平的是，蘇菲亞被迫將產品以低價賣給這些地下錢莊，就算再怎麼辛苦工作，每天也只能賺2分美元（約新台幣0.6元）。
層層剝削下，貧窮成為蘇菲亞永遠難以擺脫的詛咒，就算她的孩子長大，也無力打破。
尤努斯花了一週仔細了解，發現村落中跟蘇菲亞有相同困境的婦女，竟然共有42位，她們總共需要27美元（約810元台幣）才能還債。於是，尤努斯做了一個小動作——他掏出口袋裡的27美元借給她們，讓她們償還債務。這舉動大大振奮整個村落，尤努斯從來沒想到，一件對他而言的「小事」，竟可以讓這麼多人快樂。
掀起觀念革命》與其捐錢，不如微型貸款讓他有能力賺錢
「從這27美元為起點，讓我往前踏出愈來愈多步，開始有系統的借錢給更多窮人，後來就有了格萊珉銀行，」尤努斯告訴記者。格萊珉（Grameen）意即「鄉村」，以它為名，尤其別具意義。
事實上，借錢給窮人並非尤努斯的最終目標，讓他們能自力更生，才是脫貧的關鍵。今年27歲，跟丈夫、小孩住在孟加拉博格拉縣鄉村的茉吉（Morji），是一個代表性的例子。她跟格萊珉銀行貸款過6次，每一次都投資在「線裝書」手工裝訂的事業上。從開始創業到現在，目前已擁有6名員工，因為生意實在太好了，她計畫增資，好多找幾名幫手。
茉吉感慨地說，以前即便很窮，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改變。現在不但有自己的事業，還可同時照顧家庭。她幫家裡添購了現代馬桶、電視機以及大型家具，更重要的是：「我賺得已經比老公還多，他一點都不介意。」
今天的茉吉，在30幾年前的孟加拉鄉村根本無法想像——因為男人普遍認為不該借錢給女人，女人更不能拋頭露面去工作。但這一切，都因為尤努斯的努力而改寫。
目前，格萊珉銀行在孟加拉8萬多個村子裡建立起1.4萬個借貸中心，超過800萬窮人借過錢，其中超過9成為婦女。當初沒有任何人看好的創新制度，到最後變成兼具公益與獲利的好生意。格萊珉銀行的放款金額至今累積到113億美元（約新台幣3,400億元），還款率更高達97％。其中跟銀行往來5年以上的借款人，脫離貧窮線的比例高達64％。
除了創立前幾年，格萊珉銀行的借貸資產100％源於窮人的存款，沒有一分一毫來自捐款。這個成績引發全球關注，包括日本、美國、埃及、印度、烏干達、柬埔寨等數十國都開始展開微型貸款計劃。即使用「革命」來描述它所帶起的巨大效應也不為過，唯一的差別，只在於它不但完全沒有流血，而且參與的每一個人，都因此受益。
「無知」反是創新大禮》自創規則，擴張社會企業版圖
創辦格萊珉銀行的過程中，尤努斯遇到無數困難。他是經濟學家，然而更多人視他為一個理想當頭，無視現實阻力的「瘋子」。
孟加拉的窮人沒有信用紀錄，拿不出擔保品，而且個個都是文盲，連填份貸款文件都有困難。行之有年的傳統銀行體制都沒辦法運作，沒有人相信，他能夠改變什麼？
眼前沒有路，就闖出路。尤努斯想盡辦法克服這些難題。窮人提不出擔保品，他就設計出以5人組成一個小團體，共同向銀行申請貸款，發揮小型人際網絡中彼此監督、互相擔保的功能，碰到事業出現困難，還可提供意見。
另外，格萊珉銀行貸款對象以女性為主，規定借款蓋的房子所有權必須屬於女性，這固然是著重在女性多為家庭支柱，「跑路」機率較低，但也同時提升了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再搭配行員定期下鄉收取還款金額等各種創新做法，倒帳風險完全受到控管。
當記者問尤努斯，他是如何跳脫框架冒出這些點子？令人意外，尤努斯沒有說出任何創新大師的理論，反而回答：「無知，是老天爺給我的最好禮物。」（Not knowing is the blessing.）
他接著解釋：「你不需要是一個專家才能做事，像我成為銀行家前，其實對銀行一竅不通，當你對這個行業很了解，反而無法打破框架。」
因為「不知道規則」，尤努斯反而更有勇氣「創造自己的規則」，至於旁人的訕笑、看衰甚至批評，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
憑著一股憨膽，這幾年，尤努斯看到社會上更多問題，包括健康、飲水、教育等，他開創的社會企業也不斷開枝散葉。所謂社會企業，簡單的說，就是營運目的不是賺取最大利潤，而是透過商業模式來解決問題，並擁有永續經營的能力。
如今，尤努斯的志業，由銀行拓展到電信、成衣廠、太陽能電力等板塊（見第39頁），他的理念也吸引不少跨國企業加入。像法國食品達能（Danone）集團與格萊珉集團合資，生產低價的營養優格，幫助貧窮家庭小孩改善健康；日本服飾優衣庫（UNIQLO ）亦合作開設連鎖門市，提供便宜而質優的服飾，並將獲利回饋給當地社區。
在達卡郊區，尤努斯正著手打造一個佔地上千坪的社會企業園區，預計2018年建置完成。到時所有格萊珉集團底下的企業，都將集中至此。「我只想單純的貼近窮人，卻不知不覺變成了企業家，」尤努斯語氣中帶著感慨地說。
諾貝爾光環後的得失》一直失敗，更堅持要一直前進
雖然當年的信念已在全世界發光發熱，尤努斯的人生依舊付出了代價。他的第一任妻子因為無法忍受孟加拉的環境，堅持帶著女兒莫妮卡（Monica Yunus）回美國。在家庭與事業間，尤努斯選擇了後者，忍痛簽下離婚協議書，也因此錯過了女兒的成長過程。
這麼多年來，除了忙於投入格萊珉銀行的建立，還有經濟上的壓力，尤努斯僅有少數機會飛往美國探望女兒。儘管父親無法陪伴身邊，莫妮卡仍以尤努斯為榮。畢業於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的她，特別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典禮中獻唱。這一刻，尤努斯是百感交集的。
即便得到諾貝爾獎的光環，也打開國際知名度，尤努斯的道路並沒有從此一帆風順。「失敗」對他來說，仍舊是現在進行式。
當他創辦的社會企業觸角愈來愈廣，模式愈來愈多，尤努斯仍持續摸索。就像2007年推出營養優格時，慘遭滑鐵盧——受世界糧食價格不斷攀升，加上2008年金融海嘯影響，產品不得不提高售價，生意因此一落千丈，眼看營運就要維持不下去。尤努斯與整個團隊花了兩個多月，包括重新設計營運模式，調整產品配方，才驚險度過這次危機。
「失敗，代表做事的決心不夠，因此不能放棄，再嘗試就好。只要拾起失敗的經驗，重新來過，就離成功更進一步，」73歲的尤努斯談到挫折，仍舊充滿堅毅與韌性：「因為失敗而變得懦弱，覺得走一條不同的路就很難成功，這絕對不能是停止前進的藉口！」
這些年跌倒的歷練，反而讓尤努斯對社會企業的理想與實踐有更深刻的思考，累積更多操作社會企業的know-how。接下來，台灣也即將設立尤努斯基金會，不但是他傳承社企經驗的窗口，也埋下在台灣擴大理念的種子。
沒有前例、沒有資源、沒有參考對象，是否就代表沒有機會？尤努斯用他的一生給出答案。他改造的，何止是窮人的命運？任何想要不斷超越、朝著更美好境界邁進的個人和社會，都可以從尤努斯的經驗，得到啟發。
和尤努斯面對面
尤努斯如何看待目前全球年輕人面臨的困境？他的建議是什麼？在孟加拉的辦公室內，他與《Cheers》雜誌記者展開對話。
Q.當失業成為全球年輕人的共同困境，你怎麼解讀？
A.我認為這個世代是人類歷史上最有力量的世代。科技讓他們能跟世界上任何人連結起來，傳播與連結變得很簡單，不需要付出高額成本，也不需要老師教，自己就可以學，這讓年輕人擁有很多潛在的可能性與能力。但也因此，年輕人更應該自問：我應該將這種能力用在什麼目的？在哪方面可以好好運用？
Q.儘管有這樣的優勢，為何年輕人仍然處在高度生存壓力下？
A.年輕人失業是因為他們本身的錯嗎？不，是社會制度不讓他們進入職場，這是在浪費年輕人的潛力，是體制的錯。體制創造了一個年輕人找不到位置的社會，與其責備年輕人，更應該責備這個體制。如果制度不好，為何不破壞這個體制，創造新的體制，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去解放自己的能力？
所以，這個世代的年輕人應該致力於創造新的體制，讓自己盡情發揮，找到快樂。
Q.如何創造新體制？你有好的建議嗎？
A.可以投入社會企業。例如在尤努斯基金會（Yunus Center）有個「社會企業設計實驗室」，每個月歡迎對社會企業有興趣的商人、學生、上班族來參加。社會上存在許多問題，只要挑一個，然後創造一個社會企業來解決這個問題。不用擔心錢，只要你有好點子，基金會就提供資金給你實現夢想。
Q.這似乎需要長時間的投入？
A.這些點子可能需要10年或20年才能成功。但是，所謂好的體制，本來一開始就是先由簡單的點子出發，然後有愈來愈多的改進。實驗室現在做的，就是起點。
Q.年輕人怎樣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
A.先去夢想、想像，當我的人生走到盡頭時，期待世界是怎麼樣？要相信自己是世界的創造者。就像蓋房子，先要想像房子的樣子，然後再去蓋。如果你願意想像，夢想就愈能成真，如果你不去想像，那一定不會實現。
以我為例，我想創造一個無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窮人是不存在的。人們必須到博物館中才看得到窮人，這就是我想像的世界。
當然，有了想像之後，還要擁有強烈的決心，要夠固執，想著「我就是要去做這件事」。因為從沒做過，難免會產生懷疑，但既然決定要做，就從當下開始，去使用自己的力量，才不會浪費人生。
快速讀懂孟加拉
People's Republic of Bangladesh
面積：14.4萬平方公里
人口：1.5億人
獨立：1971年
語言：孟加拉語
首都：達卡（Dhaka）
宗教：超過8成為伊斯蘭教徒
人均所得：706美元（約新台幣21,000元），全亞洲倒數第五（2013年）
資料來源：聯合國2011年統計
Grameen 珉集團事業群
銀行
珉銀行為全世界第一個提供窮人微型貸款的銀行，幫助窮人脫貧。後來在聯合國的幫助下，更成立了珉信託，提供世界各地微型貸款之訓練、技術與資金援助。
成衣
珉夏夢格里提倡傳統服飾工藝，販售手織格紋布、手工藝品，尤努斯的衣服來自於此，是最佳代言人。珉針織則負責針織品製造與出口，並且提供安全與衛生工作環境。
電信與科技
尤努斯深信IT可讓窮人享受無限商機，因此創辦珉電話，提供鄉村行動電話服務。此外還有珉電信到鄉村建立ICT中心等基礎設施。
再生能源
珉夏地供應鄉村地區再生能源，例如太陽能發電系統。
國際合資社會事業
尤努斯提供的社會企業理念獲得許多國際企業的支持，例如巴斯夫珉是與德國化學廠巴斯夫（BASF）合作，生產防瘧疾的蚊帳。其他的國際合資社會企業還包括珉達能、珉英特爾、珉優衣庫。
醫療照護
珉健康照護服務提供窮人醫療服務，珉綠色兒童眼科醫院更是珉第一間社會企業醫院。
教育
最著名的為社會企業設計實驗室，已培養、投資超過100個社會企業。此外還有珉護士學校提供鄉下女孩健康照護與醫療訓練。
註：30年來尤努斯已經創立超過30個事業體，這裡僅列出幾個重點發展事業
貼身直擊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一天
尤努斯是一個夢想家，更是個具有高效執行力的企業家，《Cheers》雜誌記者難得貼身觀察到他一整天的行程。
10:00 從銀行宿舍走到珉銀行總行辦公室，路程約步行3分鐘。
10:15 踏進辦公室後的第一件事是瀏覽各大報紙頭條新聞——開工前，一定會先掌握世界動態。
12:00 社會企業是尤努斯積極推動的理念，這天正好與掌控社企創投資金的珉電信基金一級主管開會，他親自主持，整場會議非常全神貫注，也不時低頭做筆記。
14:30 這時候才是孟加拉人的午餐時間，忙碌的行程讓尤努斯僅有一個小時回宿舍吃飯。
15:30 午餐過後，緊接著跟遠道而來的尼泊爾社企團隊營運長英柏（Ingeberg Oatsch）與專案經理瑪莉娜（Marina Ranjit）討論產品銷售方向。她們在當地是少見的女性專業經理人。
17:30 再忙，尤努斯仍舊堅持抽空跟年輕人談話。
這天他與當地賈罕吉爾納加大學（JahangirNagar University）會計與資訊學系碩士班學生見面。當尤努斯知道沒有幾個人知道什麼是社會企業後，再次把已經對外講了不下幾百遍的內容耐心說明，並且仔細回答學生的疑問。
18:30 處理完所有待辦事項後，73歲的尤努斯終於可以下班休息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