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照緹:《太陽‧不遠》──沒有終點的拼圖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4/10/28
2014/10/27
作者: 賀照緹
從年初開始,我被淹沒在龐雜的拍片行程裡,記錄了三年的影片,要和剪接師討論,另一部要開始籌資。3月18號,發生了佔領國會的太陽花運動,忽然間我有一種魔幻的感覺,似乎前一天忙碌的工作再也不重要了。直覺告訴我,有一場大波動,將要攪動許多人事物。
在佔領的現場,看到熟識的朋友們拿著攝影機,安靜的記錄著,大家見了面頷首招呼。當時我心中隱隱有股不安──知道有大事要發生,但不知道是甚麼時候、影響層面多廣、現場有沒有人記錄。緊接著,3月23號晚上,學生和民眾衝進行政院,許多人受到鎮暴警察的攻擊而受傷。
當時,紀錄片工會正要開例行的理監事會,幹部們開始在電子郵件丟出想法,希望可以一起做些事情。紀錄片工會是由台灣從事紀錄片的獨立工作者組成,成員包括剪接師、企畫人員、配樂、製片、導演、攝影師和動畫師等,會員人數超過400人。我們發信給會員,邀請大家一起來開會,隔天來了20多人,在26號的會議中,我們決定要以集體合作的方式,完成一部紀錄片;同時,攝影師採三班制全天候留守,務必拍下最珍貴的現場畫面;為了蒐集完整的影像,我們向社會各界廣泛徵集行政院事件的錄像,加上這個影像計畫錄下的全部畫面,建立起「紀錄片工會太陽花影像資料庫」。
當時在街頭留守的攝影師,一共有26人。自願守夜班的工作夥伴非常辛苦,春寒料峭,在好幾個下雨的夜晚過後,夜班導演王嬿妮感冒發燒,其他的工作者,有的要趕自己的作品,有的要賺奶粉錢,有的要帶小孩,……大家丟開工作和家人,掛著黑眼圈,趕到街上,進入議場內,繼續記錄。
從3月直到現在的10月,半年多的過程中,常討論到一個問題:做為紀錄者的「我們」是誰?我們的觀眾又是誰?
這是一部集體創作的紀錄片,我得承認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容我回到不久之前的歷史,找尋相似的軌跡。30年前,1984年,煤山煤礦發生災變。這起重大的工安意外,造成103人死亡,22人受傷。受傷的礦工,輕則失憶,重則成為植物人,但當時的大眾媒體不理會他們,醫院怕他們佔床,急著要把礦工趕走。當時從事文字工作的王智章和陳素香看到這個狀況,把礦工的遭遇拍成紀錄片,這部片震撼了許多人,也激勵了紀錄者拿起攝影機。兩年後,他們成立了一個記錄社會運動和弱勢者的組織「綠色小組」。
30年前的那個「我們」是小眾媒體的紀錄者,組成綠色小組,以群體的組織工作為運動發聲;30年後的「我們」是一群獨立紀錄片工作者,因為太陽花運動而聚在一起,一共有十個導演團隊,組成一個近百人的工作小組;30年來,記錄著運動影像的影像運動,一直存在,並且環境愈趨友善;另一方面,經歷了解嚴、政黨輪替和無數次的選舉,台灣社會有了形式上的民主,但形式的框架無法承擔內在的腐朽,國會不足以表達人民的需求,民眾與學生無計可施,只能占領國會。作為影像紀錄者的「我們」,對此深有同理之感。
這種同理形構了初步的共識,把十位導演聚集在一起,提供了合作的基礎。合作初期,便決定了不對自己的肚臍說話,要面向儘量廣大的一般大眾,甚至是對這個事件不盡瞭解的人。但畢竟這個題材是有觀點的,我們並不打算為了追求最大數量的觀眾而削減自身的個性。
確認了觀眾是誰,下一個問題就是,要呈現怎樣的真實呢?
在這麼大的一場運動裡,真實是十分駁雜而多面的。也許拼圖的概念還蠻適合這個影像計劃的態度,《太陽‧不遠》團隊望能拼出現場的樣貌。全片的主題是青年世代的活力,以及他們面對台灣社會的提問。影片一開始的「不小心變成總指揮」是第一塊拼圖,主要人物是陳為廷,在傅榆導演的貼身記錄下,陳為廷從意氣風發,到後來面對困境的壓力,都直白的呈現在鏡頭前。他是檯面上的運動領袖,但在他和林飛帆身後,有非常多的學生和公民團體,這也是李惠仁導演「烈焰下的崩解與重生」的重點,當太陽花如陽光一般的盛開了24天,這陽光也如烈日灼身,曬傷了青年們情同手足的情誼,這斷裂考驗著青年。影片避免將光環集中在少數人身上,除了要說清運動中的認同,還要更深化的呈現其中的差異,接著追問,烈焰後的重生,是否有可能。
這些認同與差異的拼圖,像一幅幅的肖像,除了陳為廷之外,其他都是周邊的人物,乍看之下不起眼,但是透過鏡頭跟拍他們一段時間之後,會發現他們煥發出驚人的光采。在家長式威權下成長的青年們,在成為佔領者之後,這場佔領成為他們的成年禮,面對政治立場不同的家人,青年哭泣之後,便獨立而成長。青年們一同生活在魔幻寫實的佔領空間,一面服中藥同時喊口號,一面跳鄭多燕同時提供支援,抽菸是唯一能看見天空的美好時刻。在議場內外,除了青年世代,還有24年前參加學運的野百合世代,分享從野百合到現在的種種變化。
其中也有思索者的肖像。初次來到街頭的青年,被打得全身是傷。他們在一夜之間長大,甚至老去,思索個人生命/暴力/公民意識/國家之於自身的意義;影片接著要追問,國家機器的暴力在何時被誰啟動,其中的暴力邏輯是什麼。
透過肖像的故事,娓娓道來影片關注的議題──這場運動對青年世代的影響是甚麼?社會現下的藍綠之爭,如何影響青年?公民意識和警方驅離行動之間,有何辯證關係?非暴力抗爭的思維模式,在台灣是否可行?青年離開佔領現場之後,然後呢,現在在哪裡?在想些甚麼?
在製作這部影片期間,許多朋友好奇的問:你們怎麼看自己呢?你們是運動者嗎?做為製片的蔡崇隆和我都認為,運動者和紀錄者是兩種不同的專業,兩者都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和時間。《太陽‧不遠》紀錄片的工作者是紀錄者,不敢輕言僭越為運動主體;即使有的導演當時以參與者的身分,加入了這場運動,但是在製作影片時,也都節制情緒的,以面向觀者的位置,要求自身做好紀錄者的角色,以便邀請更多的觀眾進入這個對話空間。
《太陽‧不遠》進行後製的時候,「綠色小組」在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獲得了「傑出貢獻獎」。台上的綠色小組成員,髮絲灰白,挺直了腰桿,依舊對台灣社會指出真誠的諍言。小眾媒體的運動影像走了30年,我們的影像環境何其幸運,有綠色小組這樣的前輩撐開了主流之外的另一種觀點!也是受到台南藝術大學綠色小組影像資料庫的啟發,讓《太陽‧不遠》團隊萌生了「太陽花影像資料庫」的構想。
七個多月的製作期,對一部紀錄片來說絕對是非常緊迫的,也因為事件發生的當下,既要記錄突發現場,又要發展故事,難免顧此失彼;在急迫的時程下,事件背後的歷史縱深,也不是太完備……做為這部片的製片,我自己可以挑出200個缺點,而且我也相信,這塊真實的拼圖,可能永遠沒有拼完的一天。因為每個親炙真實的攝影機,都有導演的角度,透過導演觀點的剪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集體討論,凝聚共識,指出差異的重要性,呈現出目前的版本,這就是真實被再現的過程。觀眾絕對有理由說:「這不是我經驗的太陽花,為什麼其中沒有我輩的故事?我不滿意你們再現的真實」。真實的無法窮盡,反而提供了一塊公共空間,這空間是屬於觀眾的。十個導演,九塊拼圖,我希望《太陽‧不遠》是一個開始,而不是一個結論。透過觀眾的詮釋,繼續拼圖,它們或是文字,或為錄像,形成公民社會的公共論壇。期待這一塊太陽花的拼圖,沒有最終版。
【註】《太陽‧不遠》紀錄片將於10/31晚上七點於立法院外的濟南路舉辦戶外首映。11/1開始放映。詳情請洽《太陽・不遠 Sunflower Occupation》粉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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