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義人物
讀者10問杜聰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5/2/23
文.採訪/黃瀚瑩
杜聰出生於香港,中學畢業後與父親移民美國,取得哥倫比亞大學學士、哈佛大學碩士,27歲即成為銀行董事,後任銀行副總裁。得知中國因賣血導致「愛滋村」慘況,杜聰毅然放棄高薪工作,親自下鄉,1998年成立「智行基金會」幫助愛滋遺孤,目前已有18,000多個孩子受助。智行基金會獲聯合國資助,美國前總統柯林頓也曾親自到河南訪視愛滋孤兒。曾獲頒亞洲社群組織「公共服務獎」、港澳臺灣慈善基金會「愛心獎」,並榮獲「香港十大傑出青年」、「世界十大傑出青年」,也被《人物》雜誌選為「中國十大未來領袖」
你從一位華爾街的銀行家,轉而奔走於中國大陸河南愛滋村、投身做全職志工,可否聊聊這中間的轉變與因緣。
多年前,我偶然遇到一位農民,他帶著兒子到北京看病,只知道兒子得了「愛滋病」,卻不懂這是什麼病。加上當時有媒體報導,說河南等地的農村,很多青壯年因賣血感染愛滋。我想做點什麼,真正去了農村,才發現為時已晚,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過世或病發,宛如人間煉獄。
老人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孩子不是沒錢讀書,就是在學校備受歧視。這些孩子的眼神裏滿是恐懼,對世界充滿了恨。一個感染者對我說:「我不怕死,只怕孩子沒人照顧。」當下我答應,會確保他的孩子衣食無虞,繼續學業。這個承諾,開始了我的服務生涯。
服務過程中,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早年愛滋病在中國是政治敏感話題。有次我準備下鄉,出發前一天,依約聯繫當地一位醫師,對方卻冷淡地說:「別過來。」詫異之餘,我還是按計畫前往,才知道不是醫師不歡迎我,而是他的電話被監聽了。醫師緊張地說家裏不安全,小心翼翼把我帶到別處。沒有電腦的他,拿出許多文件、照片,我非常驚訝,愛滋問題遠比我想像得更嚴重。
起初,基金會入鄉服務的失敗率很高,多數地方官員不歡迎我們,還有人警告我們「不要亂講話」,也曾被跟蹤。後來,我體會到,在中國,做任何事都必須懂政治。我對官員說:「愛滋病這把火還在燒,我不是來調查起火原因、追究責任,而是來救火、救人的。」也許是這樣的說法有說服力,進展愈來愈順利。有個縣長跟我說:「之前我已趕走了十三個組織,但我願意讓你們進來。」後來,基金會的成果還成為官方「政績」,但我一點也不介意,只想盡力幫助需要的人。
以前我在投資銀行工作,訓練出「以客戶為本」的思考習慣和協商、溝通能力,回想起來,彷彿是上天早已在默默地培養我。
另一個困難,是由於政治因素,愛滋村的資訊不能公開,募款格外困難。我不想高調炒作,只想低調做事,但「低調」這條路,往往更不好走。很感謝從前哈佛的同學、銀行的同事,他們基於對我的信任,慷慨解囊,讓基金會度過不少危機。
為什麼你堅持不辦孤兒院,且格外重視教育?
貧窮與無知,是人們感染愛滋病的原因,老是發放白米、棉被於事無補,辦孤兒院會讓孩子被標籤化,難以融入社會。想解決問題,關鍵還是教育。「教育」的範疇很廣,不僅是智育,我們也注重德育,並教導孩子重視日常禮儀、個人衛生。
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但孩子根本不知道「黃金屋」是什麼樣子,又怎麼會想讀書?我們舉辦夏令營、冬令營,帶孩子到大學參觀校園,和大學生互動。我們給孩子的是一個憧憬,這個憧憬能激勵他們自動自發、努力學習。營隊舉辦了三年,參加的孩子超過百分之八十都考上了大學。
投入公益事業十六年,最讓你感觸或感動的事是什麼?請分享銘記在心的經驗故事。
每個孩子都是一個故事,讓我感動的太多了。十年前,有個孩子感染了愛滋病,加上營養不良,又瘦又小,我一度擔心他活不下來。但這孩子勇敢站了起來,成績非常優秀,進入醫學院後原想投身外科,後因愛滋帶原不能開刀,轉讀中醫,現在是個中醫師。前陣子,他知道我血糖高,特地拿中藥給我,叮囑我什麼東西不能吃、怎麼照顧自己……完全醫師的口吻,讓我不免莞爾。因果真的很奇妙,誰能料到以前「我醫他」,現在「他醫我」?我認為,只要無所求地種下善因,結果往往能讓人意想不到。
從華爾街到農村,你是否經歷心態上的調適?
以前在華爾街工作,上下班有黑頭禮賓車接送,出差搭私人飛機,現在下鄉坐的都是電動三輪車。物質反差雖大,但對我而言卻不是問題。我本來就沒什麼物質慾望,過去收入優渥,卻從沒買過名牌,也沒買過車。我不討厭銀行的工作,但看到孩子的生命因為我與夥伴的努力而產生改變,對我而言是更快樂、更有意義的事。
你如何面對挫折、恐懼,如何自我勉勵?
有一陣子我陷入嚴重焦慮,晚上常做惡夢,或半夜醒來痛哭,滿腦子想的是:「有這麼多人需要幫助,我的力量卻這麼小,該怎麼辦?」那陣子,我聽說有電臺主持人常接聽Call In,聽聽眾的心事,最後自己也陷入憂鬱輕生,還有人挖掘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最後承受不了巨大的苦難而自殺……我警醒自己,必須從低落的情緒中抽離。
我過去因為寫論文關係,結識了白先勇老師,他也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得知我的情形後,他跟我說:「儘管杯水車薪,但只要幫助了一個人,就已是功德無量了。」這句話給我很大的鼓舞。
我很喜歡一個故事:沙灘上到處是擱淺的海星,一個孩子逐一將海星扔回海裏。有人問孩子:「海星這樣多,根本救不完,你這樣做有意義嗎?」孩子看著手裏的海星,說:「對這個海星而言,有意義。」我願做那個撿海星的孩子,幫助一個是一個。
可否聊聊你從這些行動中,得到了什麼改變與收穫?
表面看起來,是我在幫助這些孩子,但實際上,這些孩子也教導我許多。儘管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們卻展現出強韌的生命力,再苦也不會放棄自己。以前我以為自己的童年不圓滿,回想起來,倒也吃飽穿暖,有機會接受教育。我比這些孩子幸福很多,又怎麼能不感恩?
我常感慨,現代人太不知足了。看看身邊人的煩惱,通常是「孩子成績不好」、「無法換房換車」、「什麼時候能加薪」……我認為人生不是一杯滿的水,與其抱怨沒有的那一半,不如珍惜擁有的那一半。
面對愛滋病這個全球問題,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第一,是要對愛滋病有正確的認識。恐懼往往出於無知,了解之後,你會發現愛滋病沒那麼可怕。保護好自己,確保安全性行為,不要讓自己成為問題的一部分。此外,我認為家庭、學校的性教育也很重要,師長與父母應灌輸孩子正確觀念。
第二,希望大家停止歧視愛滋病患者,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你我的「平常心」。
第三,我很鼓勵大家行動起來,參與相關團體,成為志工。經過實際參與,你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穫,無論價值觀、人生觀,都會產生巨大的轉變。
基金會未來有什麼計畫?
其中一項計畫我們已在推動,且持續、擴大進行的,就是「社會企業」。過去幾年,我們請感染者製作環保袋販售,既讓他們得到工作機會,收益也可支持基金會持續運作,幫助更多人。未來我們還要開麵包店、咖啡廳。
此外,我想寫書、拍微電影,傳達「反歧視」的主題。不歧視愛滋病人只是一個引子,你我或許種族、性別、年齡不同,但沒有人應該受到歧視。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和孩子相處在一起,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回想起來,我投入志工領域的心態應可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看見人間苦難,衝進火場當「救火員」;第二階段,是對往生者的承諾,答應他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第三階段,是看著基金會的孩子漸漸長大,現在上了大學、工作有成就,或結婚生子……那感覺彷彿多年前種下的樹苗,現在結出了果實,讓我快樂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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