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專欄】米果:炸肉油的午後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4/9/18
2014/09/17
作者: 米果
應該是小學時期的記憶,那時,還沒有便利超商也沒有生鮮超市,母親經常在午睡醒來,約莫三、四點,黃昏還未來臨前的時間,從房間出來,下樓,走入廚房,開爐火和抽油煙機,慢慢慢慢地,炸出一個大碗公份量的肉油。
切成塊狀的肥豬肉是東安市場熟識的肉販吩咐來的,三餐料理時段過於忙碌,可以耐心炸肉油的時段,就是午睡醒來的那個家事空檔。
鍋熱,緩緩滑入白色滑溜的肥豬肉,蓋子蓋上,嗶嗶啵啵的聲音,好像一群舞者在鍋內跳著熱情森巴。
母親就坐在瓦斯爐旁邊的餐桌,一邊顧著鍋子,一邊讀報紙。偶爾起身開鍋,動一下鍋鏟,然後又蓋上,讓鍋子繼續跳著森巴,而她,重新坐下,讀報紙。
整個屋子被熱騰騰的油香佔據,很難形容那香氣,明知是油膩的,卻還透著甜度,甜的感覺,好像什麼亮晶晶的泡泡,在空氣裡面蹦蹦跳跳。
也許母親會不斷注意爐火的大小與油的狀態,那是紮實的主婦功夫,不是當時我那淺薄的小孩功力得以窺知的細節。
大概不必半個鐘頭,總之,母親好像從那周邊的溫度與氣味,察覺到什麼時機,接收到什麼指令一般,突然就擱下報紙,站起來,找一個比平常吃麵的碗公還要深一些、寬一點的大碗公,慢慢把鍋內的熱油,一杓一杓,盛入碗內,最後鍋底會有一些「肉油粕仔」,小小塊,接近淺咖啡色,表層還會殘留一些油炸的小泡泡。母親十分謹慎處理那些肉油粕仔,稍不注意,就會焦掉,一旦焦掉,滋味就苦,那可不行。
油撈完了,再用一個粉色小花滾邊的吃飯瓷碗,把肉油粕仔裝起來,那吃飯碗就跟肉油的超大碗公,並肩站黑灰磨石子的流理台上,納涼。
那一大碗公的肉油,很快就凝成雪白的膏狀,好像浴室水龍頭旁邊的圓盒裝白雪洗面皂。倘若是冬天,則凝得更快,更堅固。
母親很愛吃肉油粕仔,一小塊一小塊,捏著吃,家裡養的小狗也超愛,猛搖尾巴,跳來跳去,約莫是聞到味道,早就守在門邊,撒嬌叫人,或抓門,完全瘋狂失控。母親會賞牠幾塊,或乾脆一隻狗一個主婦,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肉油粕仔吃光。
那肉油粕仔也可以拿來炒菜,或淋一些醬油,拿來拌飯。
肉油的大碗公,就擺在瓦斯爐邊,用一個小鍋蓋,蓋著,彷彿戴著鋼盔,捍衛著廚台的站哨衛兵。母親煎魚炒菜的時候,會用鍋鏟挖一小塊肉油,放入熱鍋內,輕輕攪拌,白色膏狀的肉油,逐漸化開,好像什麼魔法一樣。
有時候,母親也會拿一個大玻璃空罐,叫我去東安市場口的柑仔店「搭油」,明明就是買油,但不知台語為何叫做「搭油」。後來推測,會不會是「打油」的意思,否則怎來打油詩?因為打油的途中太無聊,就做首詩來解悶?
我抱著玻璃罐,往東安戲院的方向,會經過一小段磚塊疊起來的石階,石階旁邊有個餿水桶,餿水桶的旁邊總是圍著好幾隻黑色野貓,眼神很尖銳,隨時都打算撲上來的備戰模式,嚇死我了。
從東安戲院下方,穿過午後安安靜靜、只剩下清運垃圾跟老鼠的東安市場,偶爾也會繞去東安戲院售票口,看看當日放映的電影手繪看板,有時候師傅把林青霞跟秦漢畫得很醜,我猜想,應該是心情不好。
繞到東門路上的市場入口,柑仔店在中藥鋪對面,我高舉玻璃空罐,對著老闆說,「搭土豆油」,老闆隨即接過玻璃罐,罐口放一個漏斗,然後用長長的金屬杓子,從大油桶裡面撈出土豆油,緩緩注入玻璃罐,罐子裝滿,付錢,交易完成。
土豆油很香,回家路上,我會用手指頭偷偷揩一些罐口溢出來的油,舔一舔,直到當晚洗澡之前,渾身好像都是土豆油的氣味。深刻知道,所謂的「揩油」,是多麼爽的事情。
肉油,土豆油之外,冬天則是向熟識的人「叫」麻油。所謂「熟識」的定義,亦即清楚知道什麼人拿了原料去什麼地方搾出多少份量的麻油,那當中有很珍貴的人情「交陪」。麻油用來煮麻油雞燒酒雞,偶爾還有麻油炒腰子,或做麻油雞酒油飯。
我們家開始吃大豆沙拉油,是很後來的事情,但沙拉油也不算廚房主流,母親還是習慣在午睡醒來,炸肉油,倒是肉油粕仔少吃了,偶爾捏幾塊,當零嘴。
這幾年土豆油不常吃,東安市場的柑仔店也歇業了,倒是麻油還是吩咐熟人叫貨,沙拉油幾乎不用,有幾年用葡萄籽油做菜,早上吃生菜沙拉則是拌橄欖油。
不怕麻煩,就有辦法閃掉怕麻煩而增加的風險,何況母親總說,炸肉油,一點都不難啊,半小時,喔,不用不用,20分鐘,就一大碗公了啊!
這應該就是主婦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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