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上線】楊翠:一個運動青年母親的心事,兼致所有運動青年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5/13
2014/05/09
作者: 楊翠.
這篇散落文字,不成章法,隨興而寫,只是一個運動青年母親的二三心事。
做為一個運動青年的母親,在2014年母親節前夕,回顧這段日子,百感交集。太陽花曾經燦如煙火,卻也一夕繁華盡落。除了絕少數人,大多數運動青年,或者孤獨前行,或者蹲伏角落,獨自療養運動傷痛。
因為對孩子的了解、認同與尊重,我支持他理念與行動,這一點,無須多言。但這並不表示,我對他可能承受的國家暴力、輿論暴力、運動傷害,無感,或者不以為意。相反的,近兩個月來,我的心緒,戲劇性地浮沉,時而振奮,時而苦悶,時而絕望,時而猛醒。我的生活,簡直完全失去日常性。
因為,所有加諸在運動青年身上的國家暴力、輿論暴力、運動傷害,都猶如加諸在他的母親身上一般。所有疼痛,母子同受。特別是323行政院事件被媒體與輿論全面「暴力化」之後,做為運動青年的母親,我非常切膚地感受到,當一個人被社會集體抹黑、咒罵、離棄、踐踏,那是何等的森寒與刺痛。
儘管現在回顧起來,學生進入立法院與進入行政院,過程是相同的。事實上,進入立法院時,經過更多推擠,損害更多「公物」。然而,無論是學運的支持者,抑或學運的反對者,乃至江宜樺與媒體,都難得地口徑一致,將佔領立法院建構為「好學運」,將佔領行政院建構為「壞學運」。
而魏揚,本來是帶頭衝入立法院的學生之一,卻因為回新竹發表論文,陰錯陽差來到行政院聲援,又因為憂心現場混亂,傷害更劇,與他的同學與黑島青夥伴,決心負起維持行政院現場秩序的責任,莫名地成為「首謀」。連帶的,因為信任他,所以全程陪伴他的夥伴們,當晚都共同領受了議場內「好學運」的切割,以及官方、媒體、全民的「暴民」指責。「腦殘鷹派」、「豬一樣的隊友」等標籤,到現在還烙印在他們身上。
當然,當孩子是各方認證的「腦殘暴民」,母親也不會被放過。輿論暴力,是我這一個多月來,閱讀最深的一本書。323行政院那晚及其後,恐怕有上百人寫信來罵我,他們「叫我」做許多事:「叫你兒子趕快離開那裡」、「叫你兒子閉嘴不要再說話」、「叫你兒子去被打死好了」、「叫你兒子去自殺好了」……。
每次有事情發生,總會有一些人,「叫」我這個做母親的,「叫」孩子去做什麼,或者,「叫」孩子不要去做什麼。前幾日,呂學樟莫名其妙去告人,也立刻有人「叫我」:「叫你兒子不要再亂講話」、「叫你兒子好好唸書」。姑且不論我認為學生說呂學樟是縮頭烏龜、草莓族,究竟有什麼「加重毀謗」可言,(如果這都可以告,那麼,那些叫我們去死的,說誰是賤種的,說誰是爛貨的,把別人說的話故意聽錯,在媒體上不斷播放,栽贓說別人要「流血革命」的,我們就要告到沒完沒了了),對於一個已經成年的生命主體,我有什麼權力,「叫他」去做什麼,或者,「叫他」不要去做什麼?如果我是這種母親,那我還敢再說什麼民主、自由、人權?
老實說,對魏揚而言,「好好唸書」,真的是比較容易的。魏揚本來是規劃要出國唸書的。我也相信,他一定可以走出自己的學術道路,他天生對知識有高度學習熱誠,也有研究潛力。他父親原來的期望,是他大學畢業,當完兵之後,就出國去唸書。但他向我們分析說,做為一個社會學研究者,必須對台灣多一點了解,否則會變成蹈空論述,無法切中問題核心,他希望能在台灣讀完碩士以後再出國。我們尊重了他的決定。
於是,他走進了這個問題爆炸的社會。於是,國事如麻,這個敗德的政府,將他通往學術的「青雲之路」打斷了。我們當然覺得可惜,也不免焦慮,甚至是非常焦慮,但是,卻不曾、也無須後悔。當你已經一腳踏進去,已經有感覺、有憤怒、有痛苦、有理想、有期待,當這個世界已經陷入暗黑魔域,風雨交加,人人形容蒼枯,你能說走就走,轉身離去,留下夥伴,回到自家書房,關起門窗,只顧自己遮風蔽雨,只顧自己的錦繡前程嗎?324凌晨在行政院,國家暴力四方壓境,隨時有被打被抓的危險,他都不肯棄夥伴而離去了,難道現在能走嗎?他如果是這樣不負責任的運動青年,他父親母親第一個就跳出來批判他。
即使身為母親,我也無法「叫」孩子去做/不做什麼。魏揚在淡江大學演講,說他其實是被母親動員,才參加社會運動的,於是,我就大聲宣稱,我是首謀,請來抓我。這些,都是苦悶中的玩笑話,彼此心照不宣。時局如此,面對種種暴力攻擊與運動傷害,每天都苦悶至極,如果沒有一點幽默感,沒有一點自我解嘲的能力,那麼,不只運動,恐怕連生活都無以為繼啊。
然而,比起國家暴力與輿論暴力,更讓我不捨的,是運動傷害。尤其是來自內部的運動傷害。運動者之所以能夠堅強抵抗國家暴力,他們所信靠的,除了理念,就是革命團體成員之間的情感連帶與依賴關係。因此,對於國家暴力,青年們都能勇毅迎對,抗壓力飽滿,但是,如果暴力與傷害,來自組織成員,那就會讓信賴體系崩解,隨便一個細節,都可能摧殘他們對運動的信念。
其實,多方細心觀察之下,從321開始,我就敏感地察覺到運動內部的矛盾,感知到魏揚夾在其間,心中有難以言說的苦澀。323下午,當時魏揚還在新竹發表論文,我在臉書上寫:「兒子從事社會運動以來,我第一次哭了。」「運動傷害,最痛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做為母親,因為了解,因為尊重,我全心支持,誠心祈禱。」我當時打了電話給他,想告訴他,如果是這樣,就不要再去立法院了,反正那邊人夠多了。但電話打不通。後來從臉書知道,他還是放不下,發表完論文,餵過貓,帶了一大袋衣服,與同學搭客運,準備返回立法院,長期抗戰。我也就默默地支持了他,雖然我知道,他心裡不會好過。
運動傷害,來自同志的傷害,即使是母親,也沒有療癒的藥石。330年那天,我與某位受傷的黑島青,站在吵嚷的青島東路,談了好久,好捨不得。那一陣子,我又陸續閱讀到許多運動青年的病歷表,好難過。我的哭點本來就很低,魏揚被國家暴力毆打與逮捕,我很冷靜,沒有哭,但是,對於這些青年的運動傷害,我不知哭過多少回。
我想告訴青年們,走出溫暖書房,走進風雨家園,原本平順的人生,確實會增添坎坷,但這沒什麼好遺憾的。以下這段話,在課堂上,我經常對學生說,現在,我要將它送給所有投身社運,生活在苦悶中的青年們:
生命需要繞行,一路到底的人生,不會有真正的好風景。
生命需要繞行,需要繞行進入幽深小徑、莽原草叢、荒苦海域。
生命需要繞行,因此,你可以行走更多生命道路,攬見更多生命風景,提煉更多生命故事,繪寫一張更豐富的生命地圖。
至於運動傷害,最終,只能自癒。我們必須在心田裡,種植適合自己的藥草,隨時吞服。或者,哭哭也好,哭過之後,腦思就會清明起來,未來的路,還能走得下去。
我想介紹兩本我喜歡的繪本書,《阿羅有隻彩色筆》、《阿羅的童話國》,信誼出版的。故事中的阿羅,這個光頭小孩,既是生命主體,也是旅行主體,更是實踐主體。阿羅以他手中的彩色筆,隨機出走,隨機旅行。阿羅深知「繞行」之必要,彩色筆一拐彎,就從康莊大路,轉入幽深小徑 。阿羅以自己手中的彩色筆,展開自己的遭遇,陷入自己的險境,卻也同樣以自己的彩色筆,找到出口,走出自己的生命風險。
但願每一個運動青年,都如阿羅這般,牢牢握住自己手中那隻彩色筆,生命的動線,自己決定,生命的風景,自己創造。然後,你就能自己走渡生命風險,自己療癒生命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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