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6/28 「楊惠君：問候你心中的王建民」

楊惠君：問候你心中的王建民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5/6/27

2015/06/22

作者: 楊惠君

 

本文圖片皆為楊惠君拍攝

「阿民為何不回台灣打中職呢？」去年底在一個少棒比賽現場，和資深棒球記者的前同事聊起。「為了MLB的退休金吧，撐過十年資歷，每年可領一筆可觀退休金。但也有一說，是為了孩子教育的考量。」他說。

「欸，你們都不相信，還有夢想這件事嗎？」前同事噘噘嘴說：「夢想？國中、高中還有，三年、五年還有，現在，還會有多少？」前同事跑棒球新聞的生涯、比起阿民打棒球的時間，差不了太多，我不知他說的是阿民、還是自己？

35歲、2個孩子、肩上動過一次大手術、腰臀足留下無數老傷，大聯盟打到小聯盟、一級球隊到次級球隊，從先發投到中繼、從明星變成浪人。這些年，「王建民」三個字，就像進入前中年期之後鏡裡反射出來的樣貌，那張一瞑一寸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扯的臉皮，一面瞇著眼不敢細細瞧、一面又期待哪一天就突然回了春。

那也像是久戰江湖被磨得日漸消風的雄心壯志，決斷的速度和準頭愈來愈力不從心，人明明還懸在半空中，卻是想要飛、也飛不高。不想成為獵人的目標，卻是想要不飛、也降落不了。

棒球，對台灣而言永遠不單單止於國球的意義，它是台灣人的精神圖騰，是苦難裡開出的花朵、是逆風中高飛的狂鷹，是領著我們走出自卑孤立的開路鼓，是人生矢志勃發時的粉紅香檳、是喪志鬱悶時的白米酒。王建民，是圖騰裡的一抹豔紅、一片金光，是花兒怒放的五月天、是老鷹那對銳利的眼，是我們世代裡最激昂的滿潮、人生歲月裡最媚的風騷。

於是不忍直視王建民的近況，於是仍在暗許臨去的秋波。還是會有夢的吧？即便江湖催人老、即便渾身傷疤，即便青春已遠、即便心力已疲。

還是會有夢的吧？我的朋友。於是在隨著年紀愈來愈大、睡眠愈來愈短的一個清晨驚醒，無意識滑開手機，看見外電報導王建民被亞特蘭大勇士釋出的消息時，驚嚇出一身冷汗，立即開機發稿。於是在發現社內國際中心值班人員搶先一步作業，被即時新聞生態模糊了截稿與分工界線、加了班還成白工，嘴裡在譙；仍是不由自主比對各報網路新聞發佈的時間，確定自己報社搶了第一，心裡在暗爽的吧？

記不記得2008那年？王建民剛剛連續兩年完成了無法置信的19勝、風風光光在洋基開幕戰先發奪勝，全台灣人跟著在過「美國時間」，每四天便熬夜或晨起一回。就在那一年裡，有個在大聯盟消失許久的名字重新站回投手丘上，若不是與王建民的洋基隊交手，或許我們已不會關注的一個名字。但那個名字，卻是「王建民之前的王建民」，或者也可以說是「誘發出許許多多王建民」的人—野茂英雄（Hideo Nomo）。

野茂英雄，正如他怪異的「龍捲風」投球姿勢般在棒壇捲起千堆雪的一代巨投，日職和美職都拿過新人王、三振王，是日本首位「億元男」。1995年大膽西進，甘願放棄1億4千萬日幣年薪、改領道奇小聯盟合約的980萬日幣，卻先後在美聯與國聯都創造過驚人的無安打比賽紀錄。

因為這股龍捲風展現的威力，捲起了亞洲優秀選手挑戰美國的自信、也吹散MLB對亞洲球員的疑慮，開啟了近10年MLB的亞洲熱：包括鈴木一朗、佐佐木主浩、松井秀喜、松坂大輔或是達比修有…所有你所知道的日本明星球員；當然還有台灣的陳金鋒、曹錦輝、郭泓志、王建民..，都稱得上受到野茂勇氣與成績的激勵。

2008那一年，野茂39歲、闖蕩MLB第12年，在王建民開幕勝投後的9天，野茂代表他在MLB加入的第7支球隊堪薩斯城皇家隊對洋基之役救援3局，K掉了一回後輩同胞、正在巔峰的松井秀喜；雖然「龍捲風」的殺氣不再、最後半局被連轟了2支全壘打，卻是當年最令人感動的一場比賽。10天後，野茂被皇家隊釋出，再沒回到過球場；3個月後，宣布退役。沒有盛大的引退賽，只是戰到無法再戰為止。

職業生涯後半段，野茂幾乎都處在因傷勢、因體能、因速度下滑而乏人問津，日本棒球界也與台灣目前對王建民的態度相同，不斷追問：「要不要回日本？」他卻是拎著一只皮箱，搭乘長途巴士，一間一間球團去測試。日後曾在日本綜藝節目上被問起：「為什麼你寧願流落到小聯盟，還是不願意退休呢？」野茂回答：「我還想繼續投下去，僅此而已。」

聽起來多麼耳熟。在記者如何追問被釋出的王建民時，他也總是以一貫緩慢溫吞的節奏回答：「我還是想在美國拼一拼。」

人生如果只能看向未知的未來，總是容易忐忑而焦慮，特別是剛越過了山岳，眼光可及之處盡是一片下坡。但在未來某一刻回頭望，當時的不安已雲淡風清後，才會發現，最艱困的成就或許不在攻頂、而是能堅持實踐自我到最後一哩路。

還是會有夢的吧？夢想原本就不是獨立於現實之外、是包藏在現實之中的火苗。為五斗米哈著腰也好、為計算老後人生的保障也好，心底鬥魂的溫度儘管不在沸點，還在悶著燒的吧？我知道的，雖然我們口裡都不由自主喟嘆著時光不再、年華不再，但我們的心裡，都還有一個「王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