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階核廢料 可能逼近太魯閣?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4/10/30
2014-10-29 天下雜誌 559期 作者:陳寧
圖片來源:劉國泰 |
宜蘭、花蓮交界的和平溪谷,吹起陣陣涼風,為坐落在出海口旁的和平村,捎來秋意。
十月十三日,和平村裡的和平國小,一群太魯閣族人正在操場旁,忙著搭建傳統家屋,準備迎接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傳統祭儀——收穫祭。
就在這天,經濟部也正式宣布了要將核一、核二廠內,一千兩百束用過的燃料棒,也就是高階核廢料,送至法國再處理的合作計劃。
但高階核廢料處理之後,終究還是得在二十年後送回台灣貯存。哪裡是最終處置場?
世代居住在和平溪兩岸的太魯閣族與泰雅族原住民,很難想像自己的生活,可能跟核廢料產生關係,也很難理解,過去祖先努力守護的獵場,是台電現階段所做的評估報告中,最適合作為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簡稱SNFD)的地點,因為這裡的地底,擁有全台灣最大、最完整的一塊花崗岩層。
鑿井探測 台電無法公開的祕密?
兩年前,位在和平溪上游的台電碧海水力發電廠才剛落成一年,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的幾位太魯閣族村民發現,台電的工程人員在距離電廠不遠的一處山坡邊,進行鑽探。
村民們感到困惑,為什麼電廠都落成了,台電還派人來此施工?沒想到卻揭開了一個台電低調進行已久的探測計劃。
根據台電《我國用過核子燃料最終處置初步技術可行性評估報告》(簡稱SNFD二○○九),目前最適合「深埋」高階核廢料的岩石種類為花崗岩層,主要分布在金馬離島和台灣本島東部。
為了對宜花交界的地質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兩年前,台電在此打了一口五百公尺深的鑽探井。不料卻點燃當地原住民的怒火。二○一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秀林鄉長許淑銀帶領居民北上台電大樓抗議,二十七日,立委高金素梅帶著村民前往鑽探地點封井、立上石碑,台電總經理李漢申也親自到場道歉。
「任何單位在原住民居地做研究,都應事先和當地族人溝通,以表尊重,」高金素梅說。
封井事件兩年後,封井當天也在山上工作的太魯閣族耆老趙子龍,帶著《天下》記者沿著和平溪谷,行經險峻山路,回到當時的鑽探現場,「有人去跟村長說,村長跑去問台電,結果他們就說,有想在這裡放核廢料,」他努力回憶著兩年前的場景。
此次和趙子龍一起帶著記者上山的秀林鄉公所職員孔一芳解釋,過去部落勇士要上山狩獵前,長老們總會要求嚴守各種規範,以防觸犯禁忌。如今台電卻在未告知當地居民的狀況下,到他們的傳統獵場鑽探,「這在部落老人家的觀念裡,是會觸怒山神的,」孔一芳說。正因如此,當地居民對台電鑽探的行為,才會產生如此大的反彈。
秀林鄉長許淑銀、和平村長江建成和當地居民揭發台電在秀林鄉的鑽探過程後,多位立委持續追查,才發現○一年開始,台電已經進行多次鑽探:在屏東泥岩層打了一口井、在金門本島上沿著大武山周邊的花崗岩層打了六口井,連同位在秀林鄉的這口,總共鑽探了八處地點。
為何這麼多年來,台電能夠持續低調探測?翻開台電歷年來的工作計劃,可以發現台電多以H區、K區等代號來代表花蓮、金門的探測地點,盡量避免明確寫出地名。
流程不透明 屢招民怨
金門浯江溪守護聯盟發起人洪篤欽回憶,金門縣民是在二○一三年,透過立委質詢,才知道原來台電在○一到○七年間,早已委託工研院在金門打了六口探測井。當年五月,憤怒的金門人,發起金門史上第一次反核遊行。
「我當時就問說,難道台電做這些探測,不需先知會縣政府?縣府居然說,研究單位是承租私人土地鑿井,不屬於他們管轄範圍,」說起台電作業過程的不透明,和縣府在核廢議題上的曖昧態度,洪篤欽有些忿忿不平。
台電發言人林德福於十月十七日接受《天下》記者訪問時則表示,「金門不可能變成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因為人口密度太高,這六口探測井會移給學術界使用。」他並強調,「現在很難講哪些地點,只能說是地質普查與技術研究。」
台電一再否認已選定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強調二○一七年才會公布候選場址,並且已經封井。
但是,過去兩年台電的報告中,仍持續出現宜花交界地區的相關研究數據。
在台電《用過核子燃料最終處置計劃書——潛在處置母岩特性調查與評估階段一○二年度成果報告》第三之九頁裡,一張和平溪空中磁測岩層剖面圖裡,寫著「標的岩體箭頭標示,為已有鑽井及水力電廠調查資料確認的深層花崗岩體。」第三之五八頁開始,一段關於岩石裂隙量測的實驗更寫著「此量測於H區(根據台電《四個行政區域及地質鑽探調查報告》指宜花交界的大南澳地區)花崗片麻岩體既有一隧道中進行。」貢寮反核自救會總幹事楊木火認為,這代表台電即使封井,仍利用其他工程持續蒐集地質資料。
而在台電最新提出的一○三年度工作計劃三之三頁中則進一步指出,宜花交界的大南澳地區,有一塊規模直徑十四公里、厚度六公里的花崗岩,而且岩石深處地震頻率相對較低。
花了數個月研讀台電報告的宜蘭縣環保局長陳登欽也指出,台電在一○三年度工作計劃中寫道,會以「國內規劃中或進行中的重大公共工程」為技術測試對象,作為二○一七年評估報告之可行性驗證實例。
「這裡說的重大公共工程,會不會就是蘇花改?還有規劃中的北宜直鐵?這樣台電不用鑿井,也可能會利用這些工程,持續蒐集地質資料,」陳登欽提出他的憂心和質疑,這和楊木火的發現不謀而合。
由於台電已經明確將金門屏除在選項之外,在二○一三年發布的《四個行政區域及地質鑽探調查報告》中,又將金門K區定調為「建立完整、正確的調查流程,作為國內其他地區花崗岩質母岩特性調查所需的重要參考。」種種跡象讓當地居民高度懷疑,高階核廢最終落腳處,可能就在宜花交界的大南澳地區。
今年七月十四日,在立委田秋堇、陳歐珀、蕭美琴的邀請下,台電、原能會等單位,在宜蘭縣政府舉辦了一場說明會,過程中一再承諾,對於核廢料的處置,一定會取得當地居民的同意。
一旦高階核廢料落腳此地,不僅會對和平溪下游的宜蘭澳花村、花蓮和平村造成衝擊,由於這塊花崗岩層,和太魯閣國家公園最近的直線距離,將只有六公里,恐怕還會影響每年高達三百三十萬人次的遊客,視「到核廢區一遊」為畏途。
兩年前率先開記者會抗議台電鑽井的立委蕭美琴,發出強力抨擊。她說,該區位在原住民傳統領域,「任何開發研究,沒先經過族人同意,就是違反原住民基本法。」宜蘭立委陳歐珀亦高度質疑,台電已鎖定宜花交界為最終場址。
福島核災轉眼間已經過了三年多,政府雖已決定「封存」核四,核電爭議卻未曾稍緩。水泥和石碑,封得住這口井,卻封不住多數民眾對核電的強大不信任感,更封不住台灣迫在眉睫的核廢料處置問題。
難題1:全台核廢料即將爆滿
▲在地居民憂心台電即使封井,仍可能利用宜花一帶的公共工程,持續蒐集地質資料。(劉國泰攝影) |
為什麼台灣的核廢問題已是當務之急?
目前,國內的核廢料分為「低階」與「高階」兩類。低階核廢料指的是核電廠作業過程中,反應爐淨化水系統所產生的過濾殘渣,以及員工穿戴的防護衣、手套等受污染的物品,除了有十萬桶放置在蘭嶼貯存場,其餘暫時存放於各核電廠內。
根據台電預估,未來四座核電廠加上核研所等單位,將產生高達一百萬桶的低階核廢料。二○一一年,經濟部已經公告台東縣達仁鄉南田村以及金門縣烏坵鄉,作為低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候選場址。
高階核廢料則是指核電廠內的用過燃料棒,處理過程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是放在核電廠內的燃料棒冷卻池中;第二階段又稱「中期儲存」,台電的規劃是採用「乾式貯存」,將冷卻過後的燃料棒,移到乾式貯存桶中存放;第三階段就是最終處置。
用過的燃料棒中有多種放射性物質,包括碘一三一、銫一三七、鍶九○、鈽二三九。半衰期最長的鈽二三九,兩萬四千年後,輻射強度才會減半。
現在,台灣的所有高階核廢料,都只走到第一階段,但分別於一九七八年和八一年開始運轉的核一、核二廠,眼看四十年營運執照即將期滿,廠內的冷卻池卻裝不下四十年來產生的所有用過燃料棒。明年一月,核一廠的冷卻池就會率先存滿,必須開始移入乾式貯存設備。
但新北市市長朱立倫已在去年於議會答詢時強調,最終處置場址地點與時間沒有確定,就不允許台電核一廠乾式貯存設施進行測試。最新狀況是,新北市政府還在審查核一廠乾式貯存設施的水保計劃,執照仍未發出。使得新北市境內,核一、二廠加起來共一萬四千束用過燃料棒,至今只能繼續躺在冷卻池中。
難題2:暫時貯存變永遠封存?
為了紓緩核一與核二廠的燃料貯存壓力,經濟部取得美國同意後,才宣布將送至法國再處理,但這次小規模處理,就需耗費高達台幣一一三億元的費用,而且二十年後,還是得運回台灣存放,屆時台灣的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場址,是否已經啟用?沒人敢保證。也就是說,這次的小規模境外處理計劃,並非真正解決之道。
曾任職於行政院核能研究所,現任宜蘭人文基金會顧問的核工專家賀立維指出,「三十年前我在核研所服務時,台電就說最終處置場要在四十年後啟用,到了現在,還是說四十年後(指二○五五年)啟用。三十年過去了,原能會已換了十個主委,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因為沒有人想在自己任內決定這麼重大的事。」
北海岸反核行動聯盟更多次質疑,如果選址沒有進度,現在的中期貯存地點,也就是核一、二廠,會不會拖到最後就變成了最終處置場?
環保團體和民眾的憂心,並非沒有根據。
一九七○年代蘭嶼設置低階核廢料貯存場的過程,政府告訴達悟族人只是蓋「罐頭工廠」,最後送進來的卻是核廢料;再到台電近十年來,在金門、屏東、花蓮等地祕密進行鑽探,當地民眾總是「事後才知情」。
台電長久以來對於核電不夠公開、透明的運作過程,讓人民無法享有「知的權利」並參與討論,對於攸關人身安全的核廢問題自然充滿疑慮。
難題3:如何與在地居民妥善溝通?
▲距離台電鑽探地點僅六公里的澳花國小,未來可能受核廢料影響。(劉國泰攝影) |
場景來到位在和平溪對岸的泰雅族聚落——宜蘭澳花村,這裡距離台電的鑽井探測點,僅有六公里。
村中唯一的小學澳花國小,下課鐘才剛響,全校近九十位學童馬上奮力衝到操場上,踢足球、盪鞦韆、練習吹直笛。
和平水泥廠雖然為澳花、和平兩村的居民帶來工作機會,水泥飛灰卻也讓學童的健康蒙上一層陰影,這已經讓澳花國小校長羅健國感到煩惱,如今澳花村又將面臨新風險。「雖然埋核廢料的地點是在秀林鄉,但我們澳花這邊會是距離最近的聚落,」羅健國說。
澳花國小教務主任哈勇.諾幹,已經積極展開自救,他號召了一群南澳當地的青年,利用下班和寒暑假時間,把台電規劃報告做成簡報檔,在部落裡的教會舉辦說明會,希望讓更多族人了解核廢料問題。
當記者好奇詢問哈勇,有沒有嘗試過用母語來跟部落長老宣講,哈勇不禁皺起眉頭說,「對我們來講,光是要把台電的資料消化、用國語來報告,就已經很難了,要用母語來告訴老人家,更是困難。」
連哈勇這樣精通母語和傳統文化的知識份子,都難完整將台電規劃方案,轉換為部落耆老熟悉的語言,未來台電如何落實與地方居民的溝通,仍待考驗。
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研究員徐詩雅,今年十月剛結束兩個月的北歐核廢料處理政策考察之行。她表示,芬蘭、瑞典的高階核廢料最終處置計劃,目前進度領先世界其他國家,台電也一直將這兩國的地底貯存技術作為仿效目標,「但最值得台灣借鏡的,是瑞典的電力公司如何與民眾溝通,他們連要進到社區裡做初步探測和研究,都要先經過居民同意,」徐詩雅說。
從台灣第一座核電廠設置至今,近四十年過去,台灣社會對於公共議題的討論,已經具備成熟條件,台電和原能會若繼續以專業技術高牆,變相阻擋社會大眾參與,民眾的信心只會愈來愈低,增加溝通成本。
核廢料處理 亟需提早規劃
台灣核一至核三廠若除役,各電廠內的所有高階、低階核廢料,將立即面臨無處可放的窘境。芬蘭早在一九七○年代,便決議「核廢料不境外處理」,並指出「所有核電使用者都必須負起處理核廢的責任。」
不管反對或支持核電,核廢料的處理,已是台灣人民必須共同面對、解決的問題,尤其高階核廢料每個處理階段所需耗費的時間,都是以數十年為單位起跳,更亟需以長遠而全盤的角度來思考、規劃。
經濟部雖已研擬成立「核廢專責處理機構」,希望能以更超然公正的立場,來處理核廢料問題。然而,當記者向核廢料處理專案辦公室,提出採訪邀約時,對方僅以「草案已經送到行政院進行核定,政策過兩三個月後就比較清楚,現在不適合受訪」為由婉拒。
沒有人希望「核廢料就在我家」,但核廢處置卻是全民無可迴避的問題。從台電、經濟部到原能會,社會大眾期待的是「程序透明、充分溝通、公民參與」,一起面對與承擔。因為,大家都不願意蘭嶼島上那場「罐頭工廠變成核廢料」的過程,再次在你我的家園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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