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陽下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4/11/3
文/鄭麗卿
我靜坐在老家的庭中曬太陽,久違了三個月的陽光照在身上,感到溼氣蒸發如煙裊裊上升,那好像是花瓣在舒展,又像是綠葉在抽長,也像是種籽就要破土而出。身體裏千萬個細胞歡呼著:我愛太陽。
天空湛藍無雲,空氣極為乾淨,金黃色的光輝籠罩在冬日的屏東平原上。
我還清晰記得前幾日的臺北陰雨。太陽逸失了,天空因為水氣而顯得沈重且低垂,黑沈沈地壓迫著被雨困住的人們,放晴之日遙遙無期。午後,走過仁愛路黝黯的樟樹林蔭道,一整個天地溼淋淋,冰冷而詭異的靜默。前方高樓在溼冷濛濛的雨絲中,彷彿遠遠矗立在童話裏,在流淌著雨水的迷濛窗口透出的燈光猶如蒼白燭焰,卻彷彿是一種召喚,遙遠的召喚,讓人強烈想要回到有光有熱有溫度的地方。
暖陽下,推著嬰兒車的嬸嬸,騎電動車前來找母親的婦人,路過的武丹嬸圍攏過來。簡單的問候之後,便談起她們在意的生活心情,生氣煩惱擔憂一一在陽光下攤平陳列,彷彿可以談上一輩子,又忽然有個什麼事多了或少了一個人,談話隨時可以中斷。我從暖暖的白日夢中醒過來,聽了半日麻雀的吱喳,有時媽祖廟的廣播嗩吶突地響起。而婦人們的心事經過曝曬,恰如曬著的高麗菜乾,有一種熟成的味道。
這幾位八旬老婦,臉色也像高麗菜乾,是經過長期曝曬後的顏色,皺皺的,乾乾的,焦焦的,手指甲上還帶著黑泥,但那雙眼睛依然精亮,敏銳。因年紀和勞動而身量變形手腳粗糙,她們仍是一副安於生活的神情,說道今年雨水濟,種什麼都不好,皇帝豆爛去了,葉菜類也種不起來;顛倒是紅豆要收成了,葉子都還不掉落,還要噴除草藥才行,真害哩。
篤守農家的生活方式,她們曬著老太陽閒話家常互相取暖。她們的世界就這麼方圓幾里大小,這個世界卻是如此廣大如此新鮮,農事永遠有學不完的秘訣,永遠有新的話題。而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休閒,夢想,做自己,愛自己,這樣的辭彙就像是外國語,並不曾存在她們勞動的生命中,更不存在她們日常的談話裏。她們多是二十歲不到就嫁作人婦,從此一輩子在此地種田,做小工,生兒育女,照顧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子孫;或許曾隨遊覽車到其他城市的廟宇去進香,或許也曾經去過東南亞的城市觀光,現在已到了只能在稻埕曬些蘿蔔乾高麗菜之類的年紀了,然而在陽光下她們的舉止緩慢而平和,依然閃爍著生命的釉色。
婦人們的話題如瓜果藤蔓四處攀緣,母親忽然說起灶腳邊還擺著四顆大冬瓜。說到冬瓜,眾人便要大力讚美表姐婆婆製作的蔭冬瓜。我亦曾經獲得幾瓶,那黃澄澄的蔭冬瓜,美得像一枚落日醃在玻璃瓶裏,浮著金黃的光暈,吃起來有點鹹有點甜,佐配稀飯美味可口極了。
近年,親家母因著腰骨痠痛,已無力氣和興致再做蔭冬瓜,表姐認為這手功夫任其失傳可惜了,便邀我一起向她婆婆學習。於是把她家和我家灶腳邊的冬瓜聚攏運到院子,親家母如常坐在庭中,日光下她一個口令,我們一個動作。先將幾個大冬瓜的表皮洗過,再以西瓜刀剖開去皮,切成小塊狀,去籽,留著內瓤。稱了冬瓜的總重量,然後計算鹽、糖和綠豉所需的比例(這就是多年的經驗最精華所在了)。
先用鹽巴醃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擰乾冬瓜生出的鹽水。綠豉用清水洗過,加入糖、若干甘草和綠豉,拌勻,放在陽光下直到糖完全溶化再填入玻璃瓶,置於陰涼處,三兩個月後熟了,即可食。
在製作蔭冬瓜的過程中,有一兩位厝邊的阿婆踱過來好奇探看。聊著聊著也主動操作起來,所以每個步驟很快就完成,這看來自然輕易的動作,卻有深遠的習慣和經驗在裏面,不是五年十年的時間可以養成的。日光移動,在陰處也有一股寒意,籐椅便也隨著陽光挪移。她們每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一兩種病痛,骨質疏鬆,腰背痠痛,目睭矇霧,無牙齒哺土豆了,且繼續老去。
表姐和她先生從事國際貿易,一年裏有超過半年的時間在國外或飛機上奔忙。我難以想像親家母是怎樣操持家務,照顧中風的丈夫以及帶大管教四個孫子女。日前不慎跌倒,髖骨、腹部疼痛到去住院。表姐帶回朋友介紹的保健食品給婆婆服用,她覺得頗有效果,便也分給厝邊的老朋友。大家分食著買自加拿大的筋骨保健膠囊,談起來都感到疼痛彷彿減輕了。雖是高齡,親家母卻是維繫一個家庭如常轉動的軸心,陽光靜靜地照在她身上臉上,輕輕地深深地煥發著一種永恆的光色。
老人家在陽光底下攤曬著各人的痛與不痛,臉上的皺褶似也舒平了許多。她們不能理解孫子們整日對著電腦在玩些什麼,也看不順眼孫子們到半夜還不睡,白天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真正是「日時無半步,暗時全頭路」的頹廢。
陽光下老婦人絮絮叨叨的談話聲,和著簷下麻雀的吱吱喳喳,這樣的時間彷彿隨日光一寸寸在流動,也彷彿靜止在蔭冬瓜的玻璃瓶裏,日日在人的不察覺中發酵,熟成,終將成為記憶裏美麗溫暖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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