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鞋記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5/6/24
文/黃正智
小學五年級的兒子放學後告訴我他的球鞋壞了,要我帶他去買。我無法理解他的球鞋為何剛買不到一年,就穿到鞋邊破洞、鞋跟磨平,兒子解釋說學校籃球隊每天都要練習,當然磨得快,所以最好是買籃球鞋比較耐磨。我輕歎一口氣,這讓我想到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年我也是小學五年級。
某日,班上男同學穿了一雙鞋邊有三條線的球鞋來上學,我們幾個男生看到眼睛發直、口水直流,雖然咱們不清楚那是什麼牌子,但從外觀看起來絕對是名牌。下課後,大家把他團團圍住。
「維翰,這是什麼鞋啊?」我問。
「球鞋啊,廢話,」維翰說。
「我知道,我是說這是什麼牌子啊?」我蹲下來仔細觀看。
「叫什麼……達對不對?」小明說。
「嗯,」維翰瞄了小明一眼,「愛迪達,這個牌子叫愛迪達。」
「愛迪達?」我搔搔頭,再靠近一點摸摸球鞋側邊呈鋸齒狀的三條線,「在哪裏買的?」
「新民體育用品店,」維翰說。
「新民?」我露出疑惑表情。
「中山路那家啊,聽說大統(百貨公司)也快要有專門店了,」維翰解釋。對我們這些習慣在夜市地攤買球鞋的孩子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很貴吧,」我問。「不會啊,」維翰站起身,輕描淡寫的說,「一雙才六百元。」
「六百……」我嚇到無法反應。
媽媽到家後,我立刻衝上前說想買一雙球鞋,媽媽說我的球鞋還能穿,為什麼要再買新的?我說不出理由,反正就是吵著要買。媽媽被我弄得很煩,要我等爸爸下班後自己跟他說。這個答案就是等於「不買」,因為爸爸才不會幫我買什麼禮物。依照往例,一旦我向爸爸要錢,他就會開始講古,他幾歲離家?做過什麼工作?吃過什麼苦?
其實我也不是不明白家裏的經濟狀況,爸爸在聯勤兵工廠當領班,月薪不過兩千多元。媽媽為平衡收支,早上去一位退休老師家幫傭,下午再趕赴前鎮加工區上班,家裏還兼賣雜貨貼補家用。之前的暑假,媽媽甚至接了家庭代工,做塑膠花和剝蒜頭。塑膠花很簡單,剝蒜頭就需要耐心了,整個暑假我都覺得自己的指頭有蒜頭味。即便如此,我仍想要一雙愛迪達。
小明和我打聽到「新民體育用品店」的所在位置後,遲遲不敢走進店內,幾經內心交戰,才偷偷跟著兩個大人混進去,欣賞擺在玻璃展示櫃內的愛迪達球鞋,找到維翰穿的那一款,暗暗許下心願。
我生日前兩周的某個晚餐,爸爸說飯後要給我驚喜,提前送我一樣生日禮物。我哪裏還坐得住,三兩下就扒光了飯菜,期盼趕快拿到禮物,許願果然有效。結果我收到一本日記本,一看就知道是爸爸廠裏面送的,我好失望,差點哭了出來。當天晚上,我就在日記本上寫著:「我要愛迪達,我要愛迪達」。
我心想,要買到新球鞋,必須先將腳上這雙穿壞,因為媽媽說要穿壞了才能買。所以我就故意去折磨它,三不五時就以衝百米的速度緊急煞車,要不然就是蹲下來彎曲球鞋,希望腳掌兩側鞋邊龜裂、破損。但後來想想,若是故意弄壞,可能會被媽媽發現而被揍,也就打消此意。
後來,我把腦筋動到午餐費,只要將這筆錢省下來,應該就有希望了。於是我將媽媽每天給我的午餐費扣下來,忍著不去買東西吃。但有一天放學後實在餓到不行,我偷吃家裏雜貨店的芒果乾,事情當然瞞不過精明的媽媽。她說芒果乾是要拿來賣的,我怎麼這麼不懂事?在層層逼供下,我才說自己沒有吃午餐,想存錢。她問存錢做什麼?我沒說話,她一生氣就揍了我,我覺得很委屈。這一招被識破,我只能另想辦法,於是我將腦筋動到「做生意」這個方法。
所謂「做生意」,是跟媽媽學的,就是販賣像酸梅、魷魚絲、豆乾、彈珠之類的小零嘴或玩具。媽媽以前會批一些在自家的雜貨店販賣,類似一個A4大小的扁形紙盒,採用抽獎的方式,五毛錢可以抽一次,小小的抽獎單會寫上「酸梅兩粒」、「豆干一塊」、「銘謝惠顧」……等字樣,一盒的成本三十元,若全部抽獎抽完,可拿到四十元,也就是賺十元,對我這個小五的孩子來說,十元可是筆大數目,可以買好幾支冰棒了。
開張了。
放學後,我捧著紙盒,像小販一樣四處兜售麥芽糖夾心餅乾,先是隔壁鄰居、然後是眷村的小朋友、再來是里長伯,甚至把生意擴展到隔壁的眷村。我不在乎別人異樣的眼光,反正有賺到錢就好。哥哥、姐姐覺得丟臉,都勸我把這門生意收了,但我還是一直賣到天黑才收攤,連續賣了好幾天,順利把整盒賣完。隔天,我又到「柑仔店」批貨,有了上一回成功的經驗,這次我批了芒果乾及泡泡糖,想加快賺錢的速度,沒想到事與願違,生意很差,我幾乎要央求鄰居捧場,才有些許進帳。
屋漏偏逢連夜雨,某天放學後我發現大同寶寶撲滿不見了,我的壓歲錢、午餐費、做生意的盈餘,都存在裏面,至少有五百多元。我每天睡覺前都會神祕兮兮的把大同寶寶的腳底掰開,數算裏面的金額,並在日記寫上距離六百元的差額。我為了存錢,忍著不去福利社,不買酸梅、糖果、王子麵,還被同學罵小氣鬼。五百多元如今化為泡影,我放聲大哭,哥姐都說沒有拿,爸爸不在家所以也不可能。
媽媽下班回來,看我哭得唏哩嘩啦,問明原因後,從她的隨身包包拿出一個綠色小本子給我,我在封面看到我的姓名,但還是不大明白,媽媽翻開一頁讓我看,我順著媽媽的手指看到數字「五百」。她說今天將我撲滿的錢存到郵局去了,這樣比較保險,大同寶寶在她出門時順手被放在鞋櫃裏。我大叫了起來,拍著胸膛安撫心跳。
晚餐過後,爸爸拿了一雙球鞋給我。「媽媽說你要球鞋,你拿去穿穿看,」爸爸得意地說。
「啊?」我愣了一下,媽媽在一旁解釋,球鞋是爸爸同事陳伯伯給的,他兒子穿不下了,所以送給我。
「這鞋子還挺新的,等一下我幫你洗一洗……」媽媽說。「我不要再穿別人的……我要愛迪達。」我丟下鞋子生悶氣。
「什麼達?」媽媽問。
「愛迪達啦,」我說。哥哥解釋愛迪達是球鞋的牌子,「非常貴哦,」他還加強語氣。
我早已受夠撿別人的球鞋了。我現在穿的「中國強」也是哥哥穿過的,其實已經很舊了,只是它實在太耐操,怎麼穿都穿不壞,鞋底硬梆梆的穿起來像鋼板。媽媽沒有多說什麼,逕自去廚房洗碗,我的眼淚不爭氣的滾落,默默的拿著沒賣完的芒果乾及泡泡糖到村里兜售。
生日前幾天,媽媽下班後把我叫到她的房間。
「聽哥哥說你走路一拐一拐的,受傷了嗎?」媽媽問。
「嗯……感覺腳有點痛。」我的腳ㄚ動一動,腳掌部分略帶紅腫。
「鞋子可能太小了,」媽媽將我的球鞋拿過來與我的腳比對,然後嘟起了嘴,「鞋子不能穿了,你怎麼不早說,影響發育怎麼辦,傻瓜。」
「因為……唉,」我原本想解釋,算了。
「明天帶你去買鞋,」媽媽歎了一口氣,「你上次說要買那個什麼鞋啊?」
「愛迪達,」我說。
「一雙多少?」
「六百。」
「怎麼這麼貴?」媽媽嚇了一大跳,之後沈吟了半晌,「買別的牌子好不好?這幾天就先穿陳伯伯給的球鞋。」
「嗯。」我妥協了,明白媽媽的意思。回到我和哥哥的房間,拿出日記本再次寫上愛迪達三個字,眼眶不自覺泛紅。
之後,媽媽連續好幾天加班到午夜才回家,我生日前一晚,媽媽下班後,把已經睡著的我叫起來,問我是不是真的很喜歡那個什麼達的球鞋?我回答是。媽媽說明天下午她下班後帶我去買,但條件是我要拿出自己存在郵局戶頭裏的五百元,剩下的媽媽出。
我點頭如搗蒜,成交。
隔天,我記得媽媽將愛迪達交到我手上時對我說:「媽媽賺錢不容易,要好好珍惜。」
我淚眼婆娑的答應著。捧著戰利品,我得意的左顧右盼,想讓鄰居們知道我買了新鞋。
回到家,我細細嗅聞新球鞋的氣味,穿著這雙大一號的愛迪達到村裏溜達。睡前,我將鞋子放在床邊伴我入眠,以便明天一下床就能穿上它。
我一直以為自己付了五百元拿去買鞋。隔年開學,我將壓歲錢交給媽媽拜託她幫我存到郵局時,看了存摺內頁我才赫然發現那五百元還在戶頭裏,根本沒有被提出來。我衝上去抱著媽媽說謝謝,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微笑著摸我的頭,我霎時明白為何去年我生日前幾天,媽媽會需要加班到午夜。
我靜靜看著兒子試穿吊掛在牆上的各款式球鞋,恣意測驗鞋底的摩擦力,後來他挑了一款愛迪達的籃球鞋。
「爸爸賺錢不容易,要好好珍惜,」我對兒子說,摸著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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