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婆良心攤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3/9/2
文/劉興欽、劉永毅
(圖/劉興欽繪)
我有一個好朋友梁成福醫師,不但有濟世救人的醫術,而且對烹飪很有興趣,很會煮菜,在龍潭開了一家叫「松葉園」的餐廳。他對我很慷慨,不但常請我去他的餐廳吃飯,還請我喝很高級的茶。聽他說,那可是全國比賽的冠軍茶,曾有人出新臺幣二百五十萬元一斤的天價向他買,他卻沒賣,反而泡了茶,請我喝,和我一同分享。
聽到手上捧的是那麼貴的茶,雖然很香,但心裏的壓力也很大。啜了一口,果然又美又甘,一杯下肚,嘴裏津液泛甘,茶香繚繞,我和他說:「糟糕了,喝了你這麼好的茶,我開始擔心,以後再也喝不到這麼好的茶怎麼辦?」梁醫師哈哈大笑,說:「好東西就要和好朋友分享。」
我也跟著笑,說:「其實,願意和別人分享好東西的人,上天也會樂意和他分享好東西。」
接著,我就說了「大嬸婆與半天茶」的故事。
其實,我們客家人,對喝茶本來就沒有閩南人講究。雖然我家從小就有茶園,但對喝茶一向沒什麼鑑賞力,因為窮人管不了這麼多。記得以前早上起來,媽媽總是隨便抓一把茶葉,往大茶壺裏一丟,就是一大壺,從早喝到晚,第二天再換新的。
很多客家人會在農忙時請人來幫忙,有時會請到閩南人。據說,有一家的主婦,聽說閩南人喜歡喝茶,而且要喝很多,怕來不及煮,於是在前一天就煮好茶,放著,等著第二天給工人喝。翌日,工人喝到隔夜茶,覺得茶水不新鮮,於是將一大桶茶都倒掉了。那家主婦一看,怎麼喝得那麼快?於是感歎:「果真不錯,他們真的很會喝茶,那麼一大桶,一個上午就喝光了。」
雖然不解茶藝,但鄉下人很好客,常會有人在路旁或休息的地方「奉茶」,免費給過路人喝,表現了淳樸的善意。
大山背有一條很長,很不好走的路,叫「茶亭崎」,路很窄,都是階梯,卻是進入深山必經之地。由於山路陡峭,沒有人能夠一路走到底。半路有一個茶亭,就是專門讓過往路人在中途休息的地方。
過往路人幾乎都是體力勞動者,有不知名的善心人士體諒他們的辛苦,於是在茶亭擺了一桶用番石榴葉泡的茶,供飲用者恢復體力。大嬸婆經常路過此地,也是番石榴茶的受益者。
有一天,她端著熱騰騰的茶,用力吹氣,讓茶湯冷卻。沒想到,經過吹氣後的番石榴茶口感更好,更能達到恢復體力的效用。大嬸婆發現此祕訣後,非常高興,熱心大發,想與人分享,便開始在別處奉茶給路人。
但大嬸婆不識字,無法寫下告示。就算她託人寫字,鄉下人大多是文盲,也看不懂。經過苦思,她想到一個好辦法:在茶中放入乾淨的穀糠。因穀糠輕,會漂浮在茶水上,人們要啜飲時,得把穀糠吹開,如此便達到吹氣的目的了。
日復一日,大嬸婆每天一早就拿著茶到路邊奉茶。有一次,她生了一場病,奉茶中斷了好幾天。病好後,她又拿著茶桶,回到平日奉茶的地方,沒想到那裏已經有人將茶水擺妥了。
大嬸婆很好奇:「不知道是誰做的好事,也在那裏奉茶?」第二天,她提早到,發現茶水已經擺好了。第三天,不服氣的大嬸婆天未亮就跑去查看,沒想到茶水還是已經擺在那裏了。
這情形,簡直就像這茶水具有「自動回復」的神奇功能。大嬸婆認為,茶水自半空中降下,不是別人,是上天給的。她於是跪了下來,向上天感謝。
後來這事情傳開後,就成了流傳大山背一帶的「半天茶」傳說。
後來,大嬸婆來到一個叫大石坪的地方,擺起仙草攤,賣仙草茶供過路的農夫、礦工飲用。
大嬸婆的攤子採「自助式」,每天早上,大嬸婆將煮好的仙草茶放到攤子上,一旁放個竹筒,讓飲用仙草茶的人自己投錢進去。過往的路人如想喝仙草茶,得自己盛茶、自己放糖、自己吃、自己洗碗,並且自己放錢。到了晚上,大嬸婆才會來收攤子。
有時竹筒空空的,有時會有些錢,但大嬸婆並不在意。她知道,有些人手頭一時不方便,沒有放錢。而她相信,只要手上有錢,這些人以後一定會補上。
有人覺得大嬸婆笨,但她說,用這種方式,「省得我照顧攤子,浪費時間。不如拿這時間去多做一點事情。」而她沒說的是,有一些鄉下人,如工人、農夫,身上很少帶錢,如果這攤子有人在照顧,他們即使口渴或饑餓,也不敢來吃。有很多工人,沒有領薪水就沒放錢,待發了工資,身上有錢時,他們會再留一點錢在攤子上。這些人也許一個月放一次,也許一年放一次,但大嬸婆並不計較,總是說:「有也好,沒有也好,不要蹧蹋最重要。」
大山背後面有一個很大的煤礦,叫做東光煤礦,進進出出的工人很多。如果工人從橫山鄉走到煤礦廠,約要一小時,而大石坪就在路途中間。因此,經過的礦工如果肚子餓,身上又沒帶錢時,他們就會去吃仙草。有的人一直都沒付錢。
有一天,東光煤礦發生爆炸,煤礦坍塌。有一個重傷的工人,被人抬著要去救治,他的孩子也跟在擔架後面。當急救隊伍經過大嬸婆仙草攤時,他忽然叫隊伍停下來:「停!我要講一句話。」然後,他對兒子說:「兒子,我吃大嬸婆的仙草已經半年多了,都沒有付錢。如果我有三長兩短,你要記得回來放這個錢。」結果,他不幸沒撐過去,過世了。
雖然兒子當時答應了父親,要回來還錢,但他也窮,一直沒有能力。後來,他到國外發展,竟然發家致富了。父親臨終的交代,他一直沒有忘記。
有一天,大山背忽然來了一位歸國的美國華僑,到處打聽,要找大嬸婆。大家一問,原來他就是那名礦工的兒子,要回來還當年父親喝仙草茶的債,完成父親的交代。可惜,大嬸婆早就過世了。
一個仍住大山背的遠親,告訴這位中年人當時我在美國,一時找不到人,但他可以幫忙轉交。這位為父償債的兒子於是留下一筆錢,然後就離開了,也沒有留下聯絡方式。
我的親戚缺錢用,而我也一直沒回來,於是他也自助式地隨機取用。有一天,我回臺灣後,他趕快把剩下的幾千元交給我,說:「對不起,因為我有需要,就先用了,剩下的錢交給你,將來我如果有錢,少的部分再補給你。」我告訴他不用了,反正大嬸婆當年是為了行善而做,不期望有所報償,這次就當做她又做了一次好事。
我拿那幾千塊,請一名商人幫我做了第一個大嬸婆良心攤,就放在我住的社區裏,發揚我媽媽行善的精神。
開始設良心攤後,由於我年紀已大,體力有限,種的菜並不多,放的菜也沒有多少。有一天,我發現垃圾回收桶有些別人從國外買回來的紀念品、禮物,連拆都沒有拆封,就擺在回收桶旁邊。我拿起來一看,這太可惜了,於是順手擺在大嬸婆良心攤上。才過一下子,東西就被拿光了。
誰拿的?原來是社區裏的外傭拿的。我們社區裏面大家經濟狀況不錯,幾乎家裏都有外傭。我問他們:「這些東西是我在回收桶旁邊拿的,你們知道很好,為什麼不自己去拿?」
「不行啊,」他們說,「我們是傭人,去撿那個,會被笑是撿垃圾,不好聽。」聽完我接著說:「那我去撿不就……」
他們打斷我:「你不一樣啊。你是名人,你去撿,人家會另眼看待啊。」聽到這理由,我覺得很有趣,想不到,有一個名人的頭銜,還方便撿垃圾。
從此之後,社區的人慢慢知道,自家不要用的東西或不看的書籍等,會先擺在那邊,有需要的人就會拿去用,然後憑他的良心捐助。其實,我原來的想法是:物盡其用,即使不捐也沒關係。有人要用,東西不會被當成垃圾丟掉,污染環境,也不會浪費東西。而得到的一點錢,就拿去捐給慈善機構或愛心活動。
這也有一種「愛心分享」的意義,不在於能得到多少捐款,而是希望大家都能行善,有愛心,就不會貪婪;大家都有愛心,則世界太平。
想不到,這個良心攤的事情經過媒體報導後,引起了很多回響。譬如,我家附近的坪頂國小首先響應,校長認為這活動有意義,於是我請人做了一個可以收起來的木製攤子,叫做「愛心攤」,放在學校裏,讓小朋友將家裏不用的東西放上去義賣。
結果小朋友反應熱烈,競相比賽放東西上去,並且愈演愈烈。最後,我們不得不暫時停止,向小朋友說明:「這是要拿不用的東西給需要的人,不是要來比賽。」並且改變方式,在每月或每周選定一天為「愛心日」,讓大家來共襄盛舉,把不用的東西拿到愛心攤來,把募集的錢捐出去。結果,反應一樣很熱烈。
新竹基督教的靈糧堂知道此事後,叫我在八千人前做見證,並說明愛心攤的意義。各社區人士熱烈響應,認養了三十攤。苗栗縣頭份鎮的鎮長買了一個愛心攤,放在糖葫蘆基金會辦的托兒所裏,托兒所的小朋友開始知道這叫做「愛心運動」,能夠奉獻,於是主動學種菜,收穫的菜雖然長得不是多好,但也放在攤子上讓人家拿。只要有人拿,他們就好高興。家長看了也高興,覺得很有意義,就把家裏種的菜、不用的東西都拿來放,互相交換東西。
這後來變成一種常規的活動,每月收入好幾千塊,都交給鎮公所做愛心活動。
新北市土城的私立裕德中小學黃三吉校長聽到消息,也特地過來買了一個愛心攤放過去,結果家長、小朋友的反應都很好。因為這可以從小培養孩子們自動自發,從很小的地方開始學習做好事,既不強迫,也不教條。
後來,我再改進,將良心攤變成漂漂亮亮的「大嬸婆愛心站」,不用攤子,利用各場所的地形地物,將海報和裝置擺上去就能開始,不受空間拘束,哪裏都能做。
現在很多社區向我要了這張海報,開始營運。我想,將來要是能夠推廣到全國、全世界各角落,讓每個人從小就養成愛心、奉獻的習慣,培養榮譽感,就不需要警察了,大家憑愛心、良心做事,社會就會很美滿,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我相信,大嬸婆也會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因為這就是她一貫的信念:「好東西要與人分享,才不會蹧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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