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羅漪文:中繼宅引發的台北焦慮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5/3/18
2015/03/16
作者: 羅漪文
忠孝東路據說是台北目前最繁華、地價最昂貴的地方,但區內仍藏有許多價格平民且味道頗佳的小吃店。巷弄邊有一家賣大餛飩的,店面窄窄一條,吃飯時間位子極難坐,餛飩卻很好,肉餡滑順、個頭大。掌廚、端碗的大部分是外籍女子,聽口音分辨出是大陸配偶,越南配偶等,她們跟臺灣歐巴桑互相調笑,同事情誼似乎不錯。今天去吃,在午餐高峰過後,女人們也開始分批吃起員工餐,簡單的炒米粉,燙一把青菜,說「吃完又要包下一批餛飩了。」恰好電視播放新聞,柯市長預計把三所廢棄國小變成國宅改建中途安置站,記者說:「國小旁邊一坪93萬!」里長受訪表示:「我們不是看不起窮人,但他們的(居住)管理是不是跟隔壁差很大,那將來會不會很亂……」一句「我們不是看不起窮人」刺得我微微不舒服,其他女人聽了也不言不語。
我一路去開會、辦事、看醫生等等,心裡想著,是不是要寫一篇文章,說一說個人從「安康社區」到「出租國宅」的居住經驗,並配上一個煽情的標題如「從平民窟裡出來的中文博士」之類。
我們一家是最後幾批獲得國民政府接來臺灣定居的東南亞華人,父母歷經戰亂,落腳寶島已身無餘錢,先期暫居在木柵的安康社區,中期與另一戶移民分租附近的一間三房小公寓,後期則入住出租國宅。90年代初,「臺灣錢淹腳目」的氛圍仍瀰漫著,工廠缺工,工地缺工,低價的出租國宅未滿,因為人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安康社區被學區內的孩子戲稱為台北市「最後的平民窟」,就等有朝一日,安康社區改建了,台北就真的沒有平民痕跡了。
然而,拖延至今,安康社區仍在,台北許多地方已經光鮮亮麗了起來;依我的經驗,安康社區確實比鋪設著拋光大理石的都更新宅來得凌亂。可是,假設窮人居住地方真的「比較」髒,原因是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天天要在外工作10-12小時,回家能把衣服能洗一洗,地板擦一擦就不錯了,還能要求什麼呢?
香港電台曾製作一個實境節目《窮富翁大作戰系列》,專讓富豪們過著幾天窮人的生活,參加的人事後紛紛撰寫心得,集結成書,有一位黃岳永誠實表白:
我可以很清楚的感覺到,有一個絕望的圈圈存在。
他又說:
香港人總是說你有鬥志你就可以捱出生天,但無論你有多好的體力和鬥志,你睡不夠,吃不夠,加上極差的條件,日復一日,你的鬥志始終會消亡,身體會變壞。就像在刨鉛筆,不是愈刨愈尖,而是愈刨愈短,最終只會被完全消耗掉。(註)
幸運的是,台北雖然有冬夜裡被噴水的遊民,但極端貧困的人數仍未急遽暴增,電影中那種蓬頭垢面、當街乞討的人還只是街頭零星的風景。不幸的是,台北似乎也開始出現再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出頭天的「絕望圈圈」了。
這些年,不論中心或郊區,台北屋價攀漲的速度難以想像,平均租金一坪約1000元,三房兩廳的房子要2萬5,根本就是一個年輕人的整個月薪水,且此年輕人並非職場的第一年菜鳥。忠孝東路舊公寓頂樓加蓋的雅房一個月是7500,南部的男孩拿到工程學位,在台北工作,已經31歲,卻只能延續大學生的生活模式,若想稍微「放縱」探險,變成「都會成年人」的樣子,那他得先精算一下自己有沒有那種空間。
現在台北的窮人是誰?是大量的20-30歲的嫩年輕人,以及那些還沒有機會成家立業、當家做主,卻已經面臨被質問「你怎麼可以不努力買房子」的30-40歲的老年輕人。按照一些「高級」社區居民或里長的邏輯,年輕人怎麼可以不努力打拼就想住進精華區?是啊,所以,台北餐廳那些可愛有禮的服務生們,24小時便利商店那些手腳俐落的店員們,百貨公司的殷勤櫃姐們,忙進忙出的宅配貨運人員,最好大批大批都住到深坑、石碇、基隆去,然後清晨通勤至少兩小時來台北工作,下班後再通勤兩小時回家,這才是正常現象,才是認真好國民?否則都是貪圖享樂、仇富與虛無?
我幸運的18歲就離家去讀大學,一路有師長扶持到博士班畢業。歲月流轉,也不年輕了,卻還背負助學貸款10幾萬,領兼任鐘點費,沒車沒房,正目光炯炯的盯著柯市長什麼時候開放申請8折租屋,竟是某些人眼中的平民了,且還被預設是無力維持居住環境品質的那種。
然而,與其爭論誰比較髒亂、誰比較乾淨,我更希望眾多學院裡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們,可以用力走訪田調天龍國那些所謂「平民窟」的地方,整理數據,詳實的分析,提供大眾政策辯論,不讓某些個人憑著主觀臆測誰影響了誰的居住品質,成天在電視上吵來吵去。
【註】黃岳永(Erwin Huang),曾任香港謝瑞麟珠寶副主席及執行董事。2009年參加《窮富翁大作戰》。引文來自〈食腦扶貧窮富翁〉報導。
(作者為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曾任四方報越南文版志工,現為大學兼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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