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專欄】黃哲斌:核電,盜用兒女戶頭的科技
摘錄自:天下雜誌每日報電子報 2015/3/23
2015/03/20
作者: 黃哲斌
一個普通的星期五下午,就像其他星期五一樣平凡無奇。
如同其他日子,我打開電腦上網,忽然,Twitter訊息流上,有一則新聞不斷被轉推,「日本東部發生地震與海嘯」,一則影片跳出我的螢幕,倖存者從高處,拍下滔天巨浪席捲海岸的畫面,像是巨人的巴掌,橫掃摧毀陸地上的樹木、建物,以及相形微渺的人影。
那一刻,我的心裡重覆默念,「天啊,天啊,這太可怕了」。
2011年3月11日,接下來的事,你我大多已知道。彷彿一部不曾「劇終」的恐怖電影,罹難者不斷被發現,災民流離失所。正當他們想安頓下來,核電廠發生事故,政府與電力公司一開始不斷欺瞞,試圖掩飾真相,試圖掩飾災情的失控。
4年過去了,直到今天,福島核災仍像一只難以蓋上的盒子。
在那之前,我與許多人一樣,抱著「核電Z>B」的想法。我知道,台灣核電源自冷戰對抗與兩岸對峙,核一廠還列入蔣經國的「十大建設」。此外,我隱約知道核電工業背後的龐大利益圈,聽過「美國貝泰」、「台灣泰興」等神秘企業,如何藉由掌握核電產業的上中下游,衍生出一個產值千億的封閉體系,而台電、原能會、核工學術圈為首的機構,如何長期壟斷核能發電的利益、資訊與論述。
即使如此,我還是相信,核能發電是「必要之惡」(這4個字,本身經常很邪惡),相信台灣不能沒有核電,否則,可能會缺電、會影響經濟、會增加電費。
但是,福島核災4年來,越來越多資訊被揭露、越來越多悲劇被理解、越來越多選擇被看見,我轉而相信,而且越來越堅定:「核電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透支未來的科技」。
不負責任,因為核電是一種「被關進柵欄的兇猛野獸」,我們以為,人類可以馴服牠們,問題是,無論馴獸師如何言之鑿鑿,沒人敢保證牠永遠不會跑出柵欄;而這頭猛獸一旦出閘,造成的傷害,遠大於牠帶來的利益總和。核電專家總是強調「核電零風險」,偏偏三哩島、車諾比、福島告訴我們不是。
不負責任,因為核電是一種「帶來短暫欣快感的麻藥」,廉價、潔淨、安全是說明書上的廣告詞,事實上,它只服務我們這一代,運轉三五十年後,我們必須面對電廠除役、低放射核廢最終處置、高放射核廢中期貯存、高放射核廢最終處置、廢棄物運輸種種高昂成本,還要承受期間的種種高風險,以及長達萬年的核廢料輻射危機。
此刻的我們,就像擁有一張不限額度的信用卡,刷卡刷了幾十年,開始要面對核電廠老舊、安全不穩定、核廢料爆滿、即將除役廢爐的各筆巨額卡債。
這些卡債有多少?根據經濟部的估計,大約3353億元,原本預計由核能發電提撥的「核後端基金」支應。不過,麻煩來了,而且是三胞胎:
一,截至目前,「核後端基金」累積約2487億元,與經濟部估計的處理成本,缺口將近一千億元;
二,據報導,這筆「核後端基金」,近9成已被台電借走,台電的說法是「支應核子燃料營運或電源開發之用,且依合約規定按時還本付息」,換言之,這筆錢幾乎已不在台電或政府口袋裡,財務若無法填平,等於是全民的債;
三,經濟部評估的電廠除役及核廢處理成本,有嚴重低估之嫌,以最近吵翻天的高階核廢料中期貯存為例,原本預算評估是390億元。因為核一廠燃料池已經爆滿,台電打算招標讓法國公司先行處理,並暫存20年,光是1200束用過燃料棒,就要112.6億元。
然而,台灣三個核電廠,已生產17000束用過燃料棒,若都比照辦理,將耗費近1600億元,超過中期貯存390億預算的4倍,也超過「核後端基金」的一半。更別提,這些核廢料20年後仍會運回台灣,而且,體積會是原來的6.7倍;更別提,高階核廢的最終處置場遙遙無期,事實上,全世界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完成高放射核廢最終處置場。
(目前,只有瑞典與芬蘭,正在施工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他們都不像台灣地小人稠,也不像台灣地震颱風等天災頻繁;即便如此,芬蘭估計將預支30年的稅收,才能完成高階核廢最終處置場,預計2100年才能轉移完成。)
更別提,台灣連低階核廢(主要是處理高階核放射物時,衍生的周邊輻射物)的最終處置場,都還找不到,目前已違背遷址時程的承諾,仍舊堆放在蘭嶼,尋址搬遷也遙遙無期。
所以說,核能電力是一種「現在用爽爽,但具備龐大潛在風險,沒人願意承擔廢棄物,沒人知道如何快速有效處理核廢料,而且,沒人知道完全善後,需要多大的錢坑」。我們只是暫時假裝,這不關我們的事。
更別提(又來了),萬一,萬一發生核災,需要付出的生命、環境、心理創傷等無形代價,以及處理核災的有形成本,幾乎不是台灣舉國之力所能承擔。以福島為例,根據日本官方統計,直接的有形資產損失是5兆864億台幣,若加上森林除污、土壤輻射除污、近海五十年無法捕魚等其他間接損失,瑞士原安會專家評估,將高達688兆台幣,是台灣目前國債的127倍、GDP的49倍。
現在,你還相信核電是一種「廉價、潔淨、安全」的能源嗎?
對我而言,核能發電是一種「不負責任、透支未來的科技」,我們只想著當下的好處,卻不願面對未來的風險與成本。
現在,核一核二已陸續將屆除役年限,就像一張刷了幾十年的信用卡,終於面對循環利息與本金清償期限,而經濟部卻傾向「延役20年」,亦即,政府試圖說服我們:持續累積財務黑洞、累積老舊電廠風險、累積核廢處理成本,直到此刻讀小學的孩子,全都長大成人、取代我們進入就業市場再說。
換言之,這等於要我們告訴兒女:
聽好,我有一個好消息與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買了一台貴鬆鬆的天價跑車,飆得很快,開得很爽,我有時也會載你去兜兜風;壞消息是,你爸因此欠了一大筆錢,我每個月存下來,打算還車貸的錢,大多被我拿去花掉了,而且,我拿這輛車去抵押借二胎、燃料稅牌照稅超速罰單通通沒繳。
話還沒說完:
而且的而且,雖然這輛車老了,拋錨越來越頻繁,維修也越來越貴,但是,我打算再開20年,20年內,萬一發生任何事故,你要負責幫老爸賠償;如果萬幸,20年後自然報廢,所有報廢的成本、積欠的貸款與稅金、地下錢莊來催討的二胎、跑車燃料遺留的有毒廢棄物,不好意思,全都算在你頭上。
然後,最狠的是,「你還不能拋棄繼承」。
這正是核電專家教我們的事,享受當下,不管未來,「時到時擔當,沒米再煮番薯湯」,這已不只是刷爆自己的信用卡與現金卡,甚至是「盜用兒女的帳戶」,讓下一代的台灣人,面對環境與財政的多重風險。
現實是,我們這一代已經是卡債族,在現實社會裡,政府與銀行會要求我們「債務協商」,而非無條件展延債務,甚至鼓勵我們繼續擴張信用。
以能源議題而言,如何「債務協商」?我們應該儘快擺脫對核電的依賴(好消息是,台灣核電比例只有一成多,相較於法國、瑞典等國,依存度並不高),儘快尋求節電節能、時間電價、智慧電網、發展再生能源、降低工業電價補貼(尤其高耗能、高汙染工業)等多重方案,就能邁向無核家園,並讓衝擊降至最低。
因為福島核災,核能議題近年在台灣引起重視,然而,看了今年初全國能源會議中,擁核與反核兩派各執立場、激烈爭辯、幾無交集的對話,我終於理解一件事:
「擁核著眼當下的利益,反核追求長遠的價值」,兩者理念取向不同,自然很難形成共識;當長日將盡,最終端賴我們的立足點為何,端賴我們的信仰為何,端賴我們的意志與決心為何。
最後,日本備受尊崇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近年以八旬高齡,積極投入反核運動,他曾引述恩師渡邊一夫的一段話,反對繼續使用核電:
很多人都認為,不瘋狂就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這絕對是謊言。因瘋狂而起的事業伴隨著荒廢和犧牲。真正偉大的事業應該是穩步推進的、誠實的、地道的,且可行的。
核電即便偉大,卻是一種「瘋狂的偉大」,但願我們能找出另一種「誠實的、地道的,且可行的」能源之道,那才是真正偉大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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