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0日 星期四

2014/3/20 「【最新上線】楊索:魯蛇記者的告白」

【最新上線】楊索:魯蛇記者的告白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3/18
2014/03/17
作者: 楊索.

天下雜誌電子報 - 20140320

上回買報紙、看電視新聞是甚麼時候?很遙遠的事,記不得了。聞曾經是我的生命重心,一天看六份報紙、時時留心電視新聞、廣播,上網看國外媒體。如今新聞脫逸出我的生活,當我留意到它,經常已發展成社會事件。啊!我曾是多痴狂的記女!

我是在解嚴大潮、報禁開放之際進入新聞界,當時憑著熱血、激情、信念走入這一行,內心十分忐忑,因為自知學養不足,我很賣力,可是也因這兩項因素,犯了許多錯、鬧了許多笑話。

有一次老同事聚會,我的一件糗事又被提起:蔣孝文告別式當天,遺體要送至金山安葬,報社沒有安排採訪車,我情急之下跳上靈車,一路坐往墓地。自己沒覺得甚麼,卻成了同業笑譚。這種「墓仔埔也敢去」的事我做多了,跑農委會時期,台灣漁船常在台菲海域遭挾扣,老記者認為是常事,我不斷發報導,農委會感受壓力,後來發展成中菲漁業談判。有一晚農委會找學者、律師開會,我躲在隔壁辦公室竊聽,以做獨家報導。

陳進興挾持南非武官當夜,深夜警方驅離在場記者,我躲在公寓鞋櫃後,躲過被驅走,但我過後仍在一個人家,被夜鶯小組的人員發現,被罵了十分鐘。九二一大地震時,海鷗小組救難直升機從埔里要開往霧社勘查,直升機將起飛時,我跳上去,地面的同業不平大喊:「中國時報記者在上面!」副駕駛隨即將我大罵一頓,威脅我說:「等一下如果要送傷患,你就一個人留在霧社。」一次農運抗議場合,我混在請願小隊進入總統府,獲取第一手報導。

也有熱血沸騰的時刻,民進黨總統直選遊行在台北火車站埋鍋造飯那一役,我天天守在現場,最後一夜,晚上寫完稿回家,半夜兩點左右,主管來電說警方下達驅散令,要我趕快去現場。驅離前,邱義仁在台上用極具煽惑力的悲壯語調演說,不久,原本四面封鎖的站前馬路,從地下道、忠孝橋等各路徑湧入鎮暴警察,我許多熟識的朋友在地上靜坐,相互用手勾著手,表情肅然決絕。他們被一個個拖走,有的被拖到附近的公路局車站毆打,嚎叫如宰殺中的豬,在一片混亂、倉惶中,我感覺血沸了。

因為記者身份,我走到哪裡,總如入無人之境。在公部門,官員、公務員客客氣氣待你,端茶、敬酒、年節送禮,那時台北市政府還會透過記者聯誼會送紅包。我跑市議會時,曾有一個國安局的人找我,跟我說:「你來幫我們觀察市議會議員動態,定期寫報告,有固定酬勞。」我沒做,但後來聽說一個親民進黨的記者做了。

想起十幾年的採訪過往,一些如織面凸起之處,我的情緒極為複雜,有難堪、羞愧、不解、憾恨,且又混合了些微的虛榮。在種種如雜質的情緒沉澱後,我有時不免慨歎,如果重回現場,我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我會做更深刻、完整的報導,然而一水不能二渡。

讓我最揪心的是,報導的主體關乎人,因新聞的突發性、重大性、話題性、議題性、危險性等單一或多重性質,我必須訪問到當事人,而當事人經常是一個脆弱的人,我的角色,卸除各種包裝或偽裝,其實就是一個想將其痛苦分肉而食的人,是的,我就是屍體旁的一頭禿鷹。

1994年夏天,兩個北一女學生林青慧與石濟雅在蘇澳燒炭自殺,我要做整版九千字的深度報導,怎麼做?明明知道兩人的父母傷慟欲絕,而我這個不相干的人,要在旁邊守著,做一個令人痛惡的人,一點一點鑿出一個故事。對,就是一個故事。澎湖發現一個因車禍輸血感染愛滋病的小孩,我去找到這個孩子,觀察孩子背後沉重、絕望的家庭,承受他們發出的厭憎眼神,如此像蒐集煙霧,又做九千字報導。我去的地方多了,像魑魅魍魎陰魂不散,總是在不幸的地方出現。

我失敗的時刻居多,有一回在萬華想訪問一位被拘留的流鶯,她剛被關進去,我拜託警察讓我跟她關一晚,值班警員原本不肯,後來不知為甚麼答應,又對我說:「這樣會很倒楣哦!」我感激都來不及,就也住了進去。在兩坪大的拘留室中,粗糙的水泥地面,躺了約十個女人,各有心事,沒有人對話。沒有薄被蓋,有的用外套遮身。流鶯根本沒看我一眼,我白白關了一個晚上。

有一次做遊民專題,我去收容遊民的平安居住了三天,深入訪談一位遊民的生活史,當全版專題刊出後,這位遊民每天打好幾個電話來,有時說話聲聽出已喝醉了。他的來電或說需要錢或是罵我或要個工作,我很怯懦,後來不敢接電話。這個採訪是我良心究責的最後一根稻草,表面上這項採訪是經過他本人同意、也有錄音存證,程序沒有瑕疵。但是,我揭開他的傷口、挖得那麼深,他整個人生放在我的手上,我得到故事走了,沒有人為他包紮傷口,他想遺忘的一切鮮明如血淌下。

社會嗜血,我就是供應血源的吸血鬼,從活物、腐屍身上汲取,我窺見敗德、腐壞、黑暗的世界。光明的世界不需要我,因為那太正經、無趣。我長年處於一種極深的矛盾中,做記者應該要和採訪者保持一定距離,中間的界限是在保護雙方。而拉出距離,有時會無感,投入過深有移情作用。整個採訪年代,其實就是在或近或遠調那根線,這也是一根神經線,最後我繃到透不過氣,逃不過自己的良心,終而棄守。

我不做記者很久了,而那層層疊疊的許多年、點點滴滴的過往總時而再現,在午夜夢迴的時刻,我想到大寫的他們,那一張張臉龐,後來怎麼了?我的生命曾與他們交會,那短暫的介面如今光滑似鏡,映射出我人性中可怖之處,以及我的黑暗之心。

我努力去想像眾多受苦的受訪者,他們以生命向我揭示了一個甚麼樣的世界,過去我曾輕忽、甚而加深其痛,而今我賸餘的人生要如何反芻這一切,並從中找出意義。這場不美好的仗,我打過、又做了逃兵,然而並未全身而退,就如被鋸斷腿的人,那條腿以及痛感永遠都在。

Photo CreditPatty (CC BY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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