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少年台灣 有改變的熱情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1/28
2014-01-22天下雜誌 540期 作者:採訪/狄英
在這座島上,掠奪的事情一再上演。但面對一次次的挑戰,「少年台灣」的青春熱情,會創造一次又一次的奇蹟。
二○一三年的台灣,從菲律賓公務船射殺廣大興號台灣漁民事件到洪仲丘案,一路下來,好像沒有一件事是開心的。
但看似沮喪,其實陸續在歸位。
去年,我們都忽略了一件大事:台灣電影終於從新聞局轄下的「文宣」,移歸文化部掌管的「文化」。
去年底的金馬五十是文化部第一次辦金馬獎,五小時的頒獎典禮,我看得真的好感動。它有歷史的回顧,有很多反省,我最高興的是,最佳劇情片給了新加坡這樣一個平實誠懇、毫不煽情的電影《爸媽不在家》。
如果金馬獎不是從新聞局到文化部,李安大概不會做這次的評審團主席。如果他不是主席,不是立足在文化的角度,我要問:「這個電影會不會得獎?」
這麼多年,我作為一個電影及文化關心者,都沒有意識到電影真的不該歸屬在新聞局,沒有去努力爭取,我們知識份子應該反省。電影如果歸屬於新聞局,它就是文宣、政策文宣,它哪裡管文化?
文化部的成立是多麼重要,在建立對土地的文化信仰。
我跟龍部長說,你能不能好好把台灣建築弄一下?她說你別搞錯,建築在營建署,我又恍然夢醒。
台灣是塊年輕的土地
建築如果歸在營建署,它就是工程,哪管文化的層次?所以接下來,我們要不要爭取,建築也從營建署移到文化部,真正建立一個對的文化體制。
我忽然有個想法,過去我們是不是把台灣想得太進步了?
當初,根本就是一個急就章的落難政府,它必須應付很多危機,很快處理。我們一直沒想到,威權留下來的體制可以改革,我們現在才在動。一個新國家的規劃,恐怕現在才開始要真正上軌道去做。
這塊土地還是太年輕。它不是一塊安穩的老土地,也不那麼平穩。就像台灣的地理自然生態,菲律賓海板塊插在歐亞大陸板塊底下,兩邊互相擠壓,所以它一直翹起來增高,構成被河水切割所形成的太魯閣峽谷。
因為這樣的地理特質,台灣會永遠地震,就像蹺蹺板,永遠在崩毀、翹起,一直增高、一直崩毀。
我覺得,年輕就是因為土地本身具有一種騷動性、不安定性,所以構成它某種特殊的自然景觀,也可能構成它民族的某一種特質。
其實台灣在很多危機裡,有點像在刀尖上走。永遠有危機,可是它的美也在這裡。
它的危機本來就是地理給定的條件。可是人在這裡生存,必須挑戰這個部份,必然知道這自然會蘊生出很多大災難,而人度過災難的能力也相對很強。
台灣生態是在這個毀滅當中,這個毀滅會構成它驚人的美。那個美裡面有一種你說不出來的,年輕的力量。美其實是在很多對立衝突裡,要找到它的和諧。文化本來就是兩難,可愛的部份往往也就是它的致命傷。今天台灣文化綜合得這麼複雜,好像是衝突對立,其實裡面可以採取很多平衡。
今天講這塊土地,也有兩難。
當年的開墾,可能破壞一部份自然,卻也造就台灣的經濟奇蹟。過去,台灣每次碰到一個危機,必須當下處理,可是又會有新危機出來,一波接一波。但只要不放棄,就會有應付的能力。
雖然也會沮喪,但罵歸罵,罵完以後,還是有熱情。等到它不講話時,我覺得那是最恐怖的絕望。當我看到台灣亂糟糟的部份,並不擔心,因為我覺得它還是保有某一種年輕的力量,那就是看到這些亂象時,總是要講。
我愈來愈喜歡這個地方的民族性或文化個性,我稱呼它為「少年台灣」,也期待它的青春熱情,可以創造一次又一次的奇蹟。
多講一點「奉獻」的故事
台灣在十七世紀以後,是世界爭霸的一個地方,如果把它定位在清朝或日本,或任何一個政權,恐怕都有偏見。
台灣其實是當時一條大航海路線的一個點,根本不屬於任何地方。有人來這裡掠奪,有人來這裡奉獻,這就是台灣。我覺得,掠奪的故事不是不能講,可是多講一點奉獻者的故事,就會建立起它的希望。
這塊土地必須建立起文化的信念,超越政治、黨派、族群的魔咒。
電影《爸媽不在家》中,小男孩家樂因為打傷同學而受鞭刑。當他受鞭刑前,觀眾聽到旁白是所有新加坡公民要宣誓入籍的內容:我們是新加坡公民,誓願不分種族、言語、宗教,團結一致,建設公正平等的民主社會,並為實現國家之幸福、繁榮與進步,共同努力。
如果要入籍台灣,是不是也有那個東西?我知道入籍美國或任何國家都有一個公民宣誓,可是我們已經把公民宣誓當成一個教條。
這位二十九歲的新加坡導演陳哲藝,居然把公民宣誓重新唸一次,哇,我真是要掉眼淚,原來新加坡真的相信,公民宣誓是這麼榮耀、高貴的信仰。但片中這個小孩卻恰恰好反映族群上的歧視與污辱,他要為此受鞭刑,我真的覺得,這年輕導演太了不起。
他觸碰了菲傭的問題,這問題在台灣、香港,遠比新加坡早、也嚴重,可是我們沒有人碰。我相信整體華人世界有很多問題其實是一樣的,應該一起討論,將來不同體制的華人一起共同構想未來。
過去,台灣會不會有點只看到自己的問題了,所以焦慮、不安、煩躁。如果把視野打開,把問題變成不同體制裡,華人國家共同的問題,會有更多互動。前幾天,我去看了國光劇團學生的歌仔戲演出《大湧來拍岸——台灣子婿.馬偕》。神父馬偕來台灣宣教,傳播他的信仰。當他幫民眾拔牙、治好鄉親的肚子痛時,他會對病患說,「你要說,我誠心所有讚美主。」那就是他的信仰。
而我們就是要找回那個東西:你到底信仰什麼?這塊土地上,不管你信仰什麼,你必須把那個信仰標舉出來。不然,就變成惡鬥。
台灣的歷史沒有傳承,而美是一種和諧。你沒有對前面的尊重,你不會美。我們一直在拆前朝的東西,沒有延續,它的美根本建立不起來。
少一點謾罵 多一點行動
今天,那個掠奪的力量跟奉獻的力量可能都還存在。不管是國際掠奪、財團掠奪,還是有掠奪事件在發生。可是奉獻的力量,一點都沒有弱,就像歌仔戲裡的馬偕一樣。我們必須要在掠奪與奉獻裡,自己努力地往奉獻那邊多做一點。
我想,二○一四年應該從兩個部份著手:一是公部門的體制改革,另外是每個人去行動,用公民意識來監督公部門,把體制做好的調整。因為任何社會都不可能只靠公務員,就可以全部管好。
體制可以修法去改革。立法院如果沒有做到,我們就從小市民的公民意識著手。譬如,為洪仲丘案上凱達格蘭大道的,都是小民眾,這些民眾在問:這個體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軍中老是有搞不懂的黑幕?大家希望搞清楚。我們是不是可以在每一個環節裡,先把立法健全起來?
台灣的希望,亟需要每個人建立公民意識——權利、義務雙向的公民意識。我們現在常常只講權利,不講義務,甚至讓民主被誤解為一種自私、個人的自私。這不叫公民意識。我覺得社會的焦慮也在這個部份。
台灣可不可以建立「盡義務的公民意識」。如果你真的愛這塊土地,你要知道,真的身體力行。撿起地上的紙屑,比你罵十句還有用。
就像台東池上現在很美,是因為公民意識真的起來了。梁正賢帶領農民展現公民意識,要求電力公司必須拆掉路燈,否則植物晚上因為光照不能休息,稻米品質就不會是最好,無法取得國際認證。
池上為了爭取歐盟買它的米,發揮公民意識。後來,電力公司真的拆掉路燈,才有那麼美的池上,才有金城武為主角的廣告片可以去拍攝。
公民意識美了,才有好的環境。只要感覺到對這塊土地的一花一草都有責任,去身體力行地去做。我真的很盼望,像《天下》這樣已經在台灣努力了這麼久、幾十年的刊物,可以再一次號召這塊年輕土地的熱情。(司徒嘉慧整理;李郁欣、陳歆怡逐字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