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一杯茶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4/6/4
文/許若齊
兒時家裏的主事者恪守朱子家訓中「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之格言,起床很早,開門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注水、搬柴、點灶,響動很大,也使我清晨的酣夢難以持續。記憶中的銅水壺肚大嘴長,滿身黝黑,唯有把手那一段黃澄澄的錚亮。它沈穩持重地踞於灶上,一任激動的火舌顫抖地舔著。一會兒,水就歡快地滾開了,此種狀態被聲形並茂地稱為「滴篤翻」。用當地的方言念出來,很有些音韻美。
晨起一杯茶,飲者自然是至高無上的父親了。茶具不講究,一隻深綠色的搪瓷缸布滿茶垢,年紀絕對長於我。茶葉亦不講究,「炒青」為主,味道極釅,且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泡。只是水一點馬虎不得,非「滴篤翻」不可。當滾開的水遭遇炒青,升騰出一團氤氳時,我就得揉著惺忪的睡眼,去河邊的小吃店買油條。那是家夫妻店,有點絕活,炸出來的油條就是超常地蓬鬆可口,常常要排隊。這時幾顆疏星還綴在泛出魚肚白的天空,河面飄著一層薄薄的晨靄,對岸的草灘上,幾頭牛在悠閒吃草。我用一根細細的筷子,穿著兩根油條快步回去。到家時父親已喝完頭遍茶,續上了二泡水。他慢慢呷一口茶,咬一段餘溫猶存的油條,順便把家裏一天的大事小事安排了。我很羨慕他,心裏想何年何月也能當上老子,有如此這般的享受。
柴薪漲價,自家不燒水了,我就拎著兩隻竹篾殼的水瓶去老虎灶。那裏面總是陰晦、幽暗,濕漉漉的,一個十五瓦的燈泡儘管在白天也晃蕩在高高的屋梁上,橘色的光亮在水氣中,顯得昏黃與渾濁。屋頂灰蓬蓬的,上面鑲著幾塊明瓦,透射出幾縷無精打采的光亮。我去得再早,總排不了第一,擺在最前面的是若干個搪瓷杯,第一個上面「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幾個字清晰可見,挨著的一個就是「大煉鋼鐵超英趕美」,再後面的則是「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頂牛的還是那個長著紅紅酒糟鼻子的六爺,加塞總是到第一。每每都是如此,莫非衝開水也要論資排輩?佛爭頭炷香,清晨的第一鍋開水難道如此令人嚮往?陸文夫先生的《美食家》裏,那個朱自治每天天不亮就坐黃包車「叮噹噹」地趕去麵館吃頭湯麵,與此是否有異曲同工之處呢?話說回來,這老虎灶的水源其實真不同尋常,是一個叫長順的挑水工一擔擔地從一里外的深水井提出挑回的。不到中年,他的背已駝得像一張弓了。小腿肚上血管暴起,如同幾條大青蚯蚓在爬著。
清代的張岱曰:「茶令人爽、琴令人寂、石令人雋、雪令人曠……」並自稱「茶癡」。他的境界我們自然無法企及,但長年累月的喝茶習慣,多少也讓我們悟出了些一天之茶在於晨的道理。你或許是個高陽酒徒,每每醺醺然回家,倒頭就睡。睜眼東方既白,一杯綠意盎然的熱茶款款送至。呷上幾口,便是上下通暢,濁去清揚,感覺絕不比「紅袖添香夜讀書」差多少。你或許一覺睡到自然醒,多少還倦慵著,洗漱後清茶一杯,晨報一份,邊喝邊看,頓收提神爽氣之效。此時若有滷雞蛋、麵包片、煮玉米之類,一頓不錯的早餐就有了。當下時尚的是早茶與下午茶。前者太繁文縟節,不就一頓早飯嘛,葷葷素素、盤盤碗碗,眼花繚亂的十幾種。那是待客用的,講究的是禮節與程序,後者則是舶來品,高樓之上,隔著玻璃幕牆,在音樂與鮮花中,很紳士優雅地品著茶點,一下子就到了維多利亞時代。於時間、於銀兩、於風度,此等貴族派頭不是我等之輩受用了的。晨起一杯茶,家常、實惠、方便,香氣裊裊,升騰起的是一團可觸可摸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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