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毓嘉:那個我認識的營運長
摘錄自:天下雜誌電子報 2014/6/24
2014/06/24
作者: 羅毓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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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考爭議繼續延燒。兒子就讀中正國中的劉媽媽難過表示,為了怕落榜,她幫孩子填成功高中,沒上建中,「自己虧欠兒子一輩子」。另一則網路轉貼文章當中,有個家長把男孩的柯博文模型往樓下丟,並接著對網友說,「我兒子是要拼建中的不是在這邊玩玩具。上附中很讓我們失望同時也對制度失望,我以後也不會讓他出現在跟這些東西有關的網站或留言,要讓他先準備特招別再浪費我們兩個老人的錢了。」
我彷彿聽到一個甚麼理當很年輕,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東西被「啪」地折斷的聲音。是靈魂,是希望,或者其他。
我對現行的升學制度--即使我極不喜歡「升」這個字所隱喻的,只要你好好讀書就可以往上爬可以階級流動你考上第一志願就可成為人中之龍鳳中之鳳的屁話--認識不深。我也不是在第一線教育現場服務的人,並不十分確知當前家長的焦慮究竟從何而來又能夠怎麼解決。但最近的新聞,那些滿溢出來的家長的恐慌與其反映的好學校等於好工作等於高薪(姑且不論這個等式是否真的成立而高中如何『好』又是個如何被荒謬地單一化為『考試結果』而不必論其因果的判準)的價值觀,讓我想到一個我認識的人,是他,讓我確知怪獸家長絕對不是今天才有。
他求學一路上都在好學校,建中,台大,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他就業以來始終在跨國公司工作,現在則主理一間年營收超過千億的企業營運與策略的擘畫。他當然是個無論用怎樣的標準來看都足夠「成功」的人。
但他說。小時候,他的母親每天與人介紹她兒子多聰明、她女兒多漂亮,但當他拿個99分回去,他母親便打他。他說,我考的是第一名,但我媽不管我第一名,第二名,只要我考99分她就要打我。小學時,爸爸要我這樣介紹自己, 我是某某某,將來要進大同中學、建中、臺大,要留學拿博士。三十歲時,我拿了博士,有一天我問自己拿博士幹什麼--有何意義?他說,我做研發我開發出很多的專利。後來做行銷做業務,他三年內把區域分公司的營收做到翻三倍。
他說當自己在場的時候母親總對同事說,「我兒子很笨。」但當他不在場,她就說她的兒子有多聰明。
他說,「臺灣教育是個極端矛盾的教育。」
時常我見到他。他總是教訓著記者,你們不要目光這麼短淺,你們要看遠,要問有遠見的問題。在他隱然的傲慢底下我感覺他時常感覺自己不被關愛。我想到那個柯博文被扔到樓下的國三男孩,那個考上附中被爸媽說是「很失望」的男孩。我認識的那個營運長,每當他出席公開活動我感覺他期待每一個我們對他好奇。對他提問。可是我們沒有。他說,有時候他必須要想像自己很高,很大,才不會被人看扁,才能發揮無限的自己的能力。但我感覺他只是不感覺自己被愛。
我每次見到他,都很想在他的黃色笑話之後問他,你真的快樂嗎。
想起他的母親我又想起艾倫.迪波頓說,每一個追求名氣與聲望的人時常具備了共同的不被撫慰與在適當時刻被人所愛的缺憾。而要解決這個問題,最終必須要讓每一個人每一個童年每一條為人所選擇的道路每一間學校每一種職業,都為人所重,為人所尊,且我們每個人都能在彼此匱乏的時候,給予適切的愛。
回到最前面提到,那個「擔心小孩沒學校念而幫他填了成功高中,為此感覺虧欠小孩一輩子」的媽媽,確實說對一件事了:她虧欠自己的兒子一輩子,不是因為她幫他填了成功,而是她讓他認為--沒上建中你一輩子就完了。那些希望小孩擊敗每一個對手前進建中的父母啊,朋友說,「買個玩具餵個飯,小孩就得當超人給他們看。」啊,我真想問問他們:除了把小孩丟給學校,付錢讓小孩補習,逼迫他們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在衝刺班念書準備「特招」之外,他們對於教導自己的小孩究竟付出了甚麼。
像那個我所認識的營運長。和他那現在想已年邁的母親。
幸好他上了建中,台大,拿了美國的博士。幸好他進入跨國的企業成為了營運長但然後呢?但當年那些其他的和他競爭的男孩們呢?他們去哪裡了,他們的人生就毀壞了就一敗塗地了就成為垃圾與廢物了嗎事情不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這樣的家長--會不會正好是「教育」無法令我們每個人都成為我們自己的根本理由?
我想問問我所認識的那個營運長,這每一天,你快樂嗎。
或許三十年後,我更想問的是,那些現在正被制度與家長擠壓逼迫的男孩女孩們,現在的你好嗎。過去的你好嗎,你會為了曾把某個選擇權交給自己的爸媽後悔嗎,你是否曾有些時刻,也懷疑過,當自己攀往那天空的木屋,是不是曾經被別人做下了一個不那麼美好的決定。
當你回想起那個梅雨的初夏,以及其後的每一天。
你快樂嗎?
photo credit:Hartwig
HKD (CC BY-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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