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義人物
用心若鏡的畫家
摘錄自:講義雜誌電子報 2015/3/25
文/李翊菱
林順雄作品「老朋友」(照片/林順雄提供) |
曾幾何時,我們成長的年代被稱為「大時代」。當時的臺灣普遍貧窮,而今戰後出生的第一代都已年屆後期中年。雖生長於清苦胼手胝足的年代,這些人的生命力卻充滿著盎然氣息。在嘗遍了菜根野果與粗茶淡飯的人生後,他們在精緻的現代生活中,慣於將腦海記憶的溫暖徜徉在豐富又和諧的色彩裏,尋回消失的童年與既喜悅又惆悵的鄉愁。
林順雄老師,是我所認識的藝術家裏最懂得傾聽天地節氣、學習自然界感時應物之道的生活家。一次畫展酒會裏,老遠見著一位文質彬彬不多話的紳士。當我獲悉這紳士是畫家本人,特地到跟前讚美老師的作品是何等動人。林順雄老師的畫筆,在知識與官能的美感之間有著動人的相容。不論花鳥走獸,都能以簡潔的力量表現出令人驚歎的真貌。通常我們對植物構造粗略的認知,只停留在表相裏。然而大畫家可以處心積慮觀察自然界種種現象,就為了展現充滿禪機的大地之美,無須言語,便能讓觀賞者明白生命是很有意思的。林老師生性恬淡,為人非常謙卑,非常靦腆地接受我的讚美。不擅以言語表達的情感,沈默中卻可以掠奪對方的思緒。我猜他的人生一定充滿精彩的故事。果然話鋒一轉,談起兒時情景便神采飛揚。我抓住機會,記錄林老師的生命色彩。
他說:「我的雙親都不識字。但父親生性樂觀,安於平淡,凡事不與人爭。農閒之時,就愛駕著牛車,口中哼著南管、北管曲調。往來高屏、臺南等地替人運送農穫。儘管所得不多,卻也樂在其中。喜歡自由自在,四處雲遊。」「平日寡言沈默,但在關鍵時刻卻也能點出一些發人深省的話語。父親的智慧是內斂的,母親則展現著充滿浪漫而藝術的聰穎。他們就像是從未被雕琢過的璞玉。」出生在臺灣最南端的名畫家,兒時隨著父親四處雲遊鄉間,顯然觀察了宇宙從不遮掩自然界的美麗與真實。林老師無需多言,僅僅憑著靈光一閃的片段,就能揭示萬物的原貌。
念高二時,代表學校參加美術比賽。一個沒有物質條件學畫的農家子弟,竟獲得水彩、漫畫、國畫……等獎無數。林老師說:「我從沒有受過正統的畫畫訓練,更別談進過私人畫室習畫。入學當年的術科考試,考官發給每個考生一枝木炭,一個饅頭。我不明白用途,認為學校真好,體恤考生,提供早餐。正好肚子也餓著,把饅頭給吃了。後來得知原來饅頭是素描襯光用的畫擦。最後也成為同學取笑的材料。」喜歡老師特別的口調,搭配著真誠動人的兒時故事尤其親切。
每一個村童成長過程,一定有特別的摯友。當我走到題名為「老朋友」的巨作面前,佇足許久,不捨將視線挪移。我看到充滿生命歷練的一雙眼神,長長的睫毛似有若無的眉毛,襯在仰著四十五度角的臉部表情向前方望著。有一種安然的得意。龐然軀體帶著責任似的,穩穩地在另一隻小動物旁。神氣的告訴大家,這黑白相間的小花狗,由我監護著,任誰都不能欺負。儼然像個大家長,牠就是林順雄老師家所飼養的黃牛。兒時便負責餵養工作,早與赤牛培養一份相互信賴的情感。從牛的軀體擺動,林老師便能體悟牠的快樂與滿足。欣賞畫作時我最傾倒於那美麗的裝飾,就是畫作中的掛在嘴腮兩側的牛鈴。後來聽主人敘述才知,那是刻意打造給黃牛的精緻鈴鐺。原來鄉間小路夜裏沒有照明設備,只能藉著牛鈴聲的遠近來判斷讓路與否。
林老師成長時期多半是動物陪伴,畫家總能夠擬人化地解讀身旁老友的情緒,諸如喜怒哀樂,信任與尊重。我的鄉村農友曾說:「形影不離的狗兒,意見不多話也不多。夜裏牠是農家的守望巡查員,白天陪著孩子野。即使小主人偷了人家的水果,牠永遠是守口如瓶的好朋友。」還說:「一條韁繩繫著牛,其實也緊繫著我。常忘記到底誰牽誰回家呢。」這些動人的兒時情景,有福之人才能享有。
俗話說:要稱得上藝術家,必須對藝術教育是有創舉的貢獻。在物質條件匱乏無法供應畫紙的時代,林老師運用廢棄的舊卷宗作畫。後來畫界就戲稱之為「順雄紙」。他為了節省也因為惜物愛物的習慣,卷宗夾層撕開後,紙面上出現的毛絨現象,在悉心援引水分後,大膽用彩用墨揮筆渲染。對於動物的特有神情與肢體語言,不但能拿捏得宜還藉此特別技法,捕捉動物靈性的一面。不但呈現動物的筋骨紮實,還破除了一般人對各種動物的認知。如,把討厭的老鼠畫得可愛逗趣又自得其樂。威猛氣派的老虎,時而也流露出溫和慈愛。教人害怕的蛇,畫出一種優游自在的恬靜。頑皮精靈的猴子,依偎相守著天倫情。或兔子的對對相依,渾圓飽滿教人憐愛。
林順雄老師從小就隨父親體驗無限寬闊的世界,無需人類的語言便可與陪他成長的老朋友溝通。不禁憶起《莊子》的「鯈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因此我不得不再次讚歎,他是我所認識的藝術家裏最懂得傾聽天地節氣,學習自然界的感時應物之道的生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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